雪漠：用文学承载一种向往
《西夏的苍狼》中，女主人公紫晓在世俗生活与信仰的冲突当中，选择了信仰，抛弃了世俗的生活。她的这个选择，曾经在读者群中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许多人都在思考，爱情一定会变成一个人追求信仰的障碍吗？难道，追求信仰就必须放弃爱情？其实，信仰与爱并不冲突，不但不冲突，而且爱还是信仰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不懂爱的人，不会有真正的信仰；真正的成就者，必然是最懂爱的人。区别仅仅在于，有的人只懂一种小爱，就是对情人、亲友的那种爱，而成就者却拥有一种大爱、一种能够遍及一切的爱。他不但会爱自己的亲人，爱自己的朋友，还会爱宇宙间所有的生灵。他的爱是无分别的，就像太阳一样，只要你不躲进阴影里面，就一定能沐浴在他那阳光般温暖的大爱当中。
当然，大爱也是由小爱升华的，但是，升华的前提是你心中必须真的有爱。很多时候，现代人不是升华不了，而是根本没有爱、没有真爱，那些被他们当成爱的，实际上只是一种类似于占有欲、控制欲之类的东西。那远远不是真爱。真爱是什么呢？真爱是奉献，是无私，是多为他人想想。好多被欲望和享受填满心灵的现代人，已经不懂得什么是爱了，他们在乎的是一种实惠，是一种索取，是一种个人的享受，这不是爱。
在一次网络访谈中，有人问我，真爱可以升华为信仰，但是现代人没有真爱怎么办？我告诉他，有真爱的，就把爱升华为信仰。如何升华？把自我非常狭小的、止步于个人享受的那些爱，一点又一点地波及亲人、波及他人、波及世界。这个时候，小爱就变成大爱了。再进一步把这种大爱变成一种智慧、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命习惯、一种世界观的时候，大爱就变成信仰了。就是说，要破除自我的欲望，依托这种爱，让更多人获益，然后再让如此养成的大爱变成一种习惯，成为你生命中不会消失的一种氛围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信仰。又有人问：那没有真爱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我说，没有爱，就把信仰变成爱。
很多人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爱，找不到爱，后来就把信仰变成了爱。当信仰的内容、信仰的方式、信仰的力量充满整个生命时空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种真爱。诸多宗教信仰者都是这样的。当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爱的时候，就爱佛陀，爱菩萨。当然，如果对佛陀和菩萨的爱仅仅是为了满足世俗欲望的话，就远远谈不上信仰。
信仰是什么呢？概括来说，信仰是将一种利众的念想化为实际行动，比如台湾的证严法师，她为老百姓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即使没有小爱，信仰也会让她拥有一种大爱。再从细处来说，信仰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道理上的信仰，一种是生命中的信仰。道理上的信仰是自己觉得应该这样。紫晓最初的信仰就是这样。她修炼一种瑜伽，信仰奶格玛，但这仅仅是一种道理上的信仰，是知识层面的信仰。只有在遇到黑歌手之后，她的知识才变成了智慧。
知识和智慧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呢？知识是外来的，智慧是本来俱足的。知识是外部世界灌输给你的，而不是你的生命本能。比如佛教中，好多法师讲法的时候会告诉你，你应该怎么样，当你觉得这种说法很有道理，你确实应该这样的时候，你就得到了一种知识。当它不再是一种外来的东西，而成为你生命的一种本能，就是说，你的心灵足够强大，无需像月亮那样借助太阳，自己就能发光，并且你心灵焕发出的光芒还能照亮世界的时候，知识层面的信仰就变成了行为上的信仰。如果生命中出现这种行为上的信仰，你的生命中就出现了太阳。黑歌手就是紫晓生命中的太阳。以前，紫晓的心虽然有着被点亮的各种可能性，但是始终没有被点亮，在遇到黑歌手的时候，她的心灵才像火把一样，马上被点亮了。
黑歌手这个人物最特别的一点是，他非常的抽象，他是一团说不清的混沌，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具体的人物，而仅仅是一个象征。他也经过了凡夫所必经的寻觅，也有漫长的灵魂历练，到了最后，他成了一个类似于上帝的人物，但又不是任何一个人——除了他自己——的主宰。他对于紫晓来说，意味着一种仰视、一种向往的对象。紫晓就是在对他的这种仰视与向往中，一步步地超越了世俗的小爱，实现了爱的升华，拥有了真正的信仰。所以，黑歌手必须抽象，他要是太清晰、太个性化了，就不是他了；他要是选择了世俗的情爱，也就不是他了。信仰就是这样的，它里面除了“信”，还一定要有“仰”，就是说，你信仰的对象不可能和你差不多，如果他和你差不多的话，你们就是朋友，你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交流”而不是“信仰”。他的精神必须比你伟大，境界必须比你更高，胸怀必须比你博大，追求也必须比你更加宏伟，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成为被你仰视与学习的对象。紫晓本来也应该写得更虚一些的，因为我在写她的时候，并不是在写某个特定的人物，而是在写我对女性的许多向往。她承载了这些向往，所以她肯定是高于生活的。她的经历，也是我有过的求索，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其实也是我自己，也是每一个被热恼所困的人。
虽然同样承载着我对女性的向往，但是她跟《西夏咒》里的雪羽儿是不一样的。雪羽儿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世俗气息，是一种类似于女神般的存在，而紫晓却演绎了一种很可能会发生在每一个世俗女子生命中的选择与历练。与雪羽儿相比，紫晓的身上有更多的世俗气，但她仍然不是世俗的。她的不世俗，体现在她始终有一种高于物质的追求，她始终在寻找一种生命中的诗意，也始终在寻找一种最质朴、最原始的生命力量。这种对诗意和生命大力的寻觅，让她最终遇到了黑歌手，并且在这场命定的相遇中，实现了对世俗爱情的超越，让她拥有了一种真正的信仰。
令很多人不解的是，为什么紫晓一定要抛弃自己的家庭，来实现一种对爱情的超越呢？为什么不能仅仅实现心的超越，而留存那爱的形式呢？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所拥有的，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她实际上被一种爱的名义奴役了。她的身上其实有着每个女人的影子。这个时代，女人如果不是被男人控制，便是被社会和欲望所控制，所有的控制本质上都一样，都是在扼杀她心灵的自主，让她变成一个奴隶。紫晓的丈夫常昊，口中说着爱，行为中却将她当成自己的附属之物，利用她，追杀她，而且这种追杀是无处不在的,他就像紫晓生命中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为了换取生命的自由和自主，为了选择一种更有尊严和价值的生活方式，紫晓只能逃离。
不过，这个常昊同样不是一个具体的人物，而是一个群体的象征；紫晓和常昊之间的故事也不是特例，它不断发生在人类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期，只是其中的规律性少有人知。所以，好多女人在读着紫晓的故事时，就读到了自己，读出了自己那段“爱情”的真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紫晓的经历，能给世俗女子带来更多的启示，至少它会告诉每一个女人：你有什么样的选择，就有什么样的命运；不想像现在这样活着，你就要建立信仰，改变自己的心，学会如何在生活中做好每一个选择。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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