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速写
何羽(上海建桥集团办公室副主任)
一
认识雪漠是从他的歌声开始的。
前不久,我以文学票友的身份,应邀参加了上海市作协、社科院举办的首届作家研究生班在江苏大唐创作基地的系列活动。一日,赴千灯采风,途经一古戏台。古戏台旧迹斑驳,寥落沉寂,无言中追忆着昔日的喧嚣与华彩。
只见一大胡子作家,挟裹着浑身沧桑与古朴的烟尘气息,缓步登上已无演员的舞台,旁若无人,兀自坐了那把褪色的木椅子,唱响了西部民歌。大家自然而然就静下来了,听。有几位女作家埋头窃笑,我却不懂歌词,迷迷沌沌的,只觉得曲调悠远绵长,句句透着真情。——一个用心投入的歌手,都是值得为他鼓掌的。曲终人下,我随手把自带的小点心“奖”给了这位歌者,他连连致谢,说,西部歌手不为表演,只为灵魂而唱,故而大美。
次日早餐桌上,恰好与这大胡子对坐。他说:“何羽啊,你怎么不干脆叫个雪羽多好!洁白的羽毛,多美。”我愣了几秒钟,心想:这厮无礼,陌路相逢,竟敢将我改姓!我挑衅地直视他:“您带作品了吗?”这话潜台词是:作家的价值在于作品,如此猖狂,可有资本?!他却说:“我从不送书。人家想看,自然会找到;人家不喜欢,送书反而给他添麻烦,扔了不礼貌,带着又嫌重。” 邻座同伴告诉我,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雪漠。我仍不以为然。有名算什么,现在的荣誉早已泡沫化,有多少著名的人物在炮制着著名的垃圾?!我有自定义的标准。
几天后,我收到了《大漠祭》——雪漠说,他第一次到书店买自己的书送人。翻开浏览,那呼之欲出的生活、力透纸背的描摹、朴实厚重的西部农村画卷,壮美苍茫的沙漠戈壁景象……,尤其是西部农民在贫瘠环境的重压之下,所经受着缄默的呐喊、灵魂的煎熬、血泪的抗争,读之令人潸然泪下,心为之憾!
又读《猎原》,显然作者已由《大漠祭》,向前向上推进了一大步,从关注西部农民的出路,开始探究文化的基因、文明的走向、人类的命运。虽未详读雪漠所有作品,但窥斑见豹,我对雪漠,以及养育了他的——在很多人记忆中已被删除的——厚土地,肃然起敬!
这块厚土,显现世人眼前的,可能是贫瘠,是缄默,是荒凉,而地底下奔流不竭的文化血脉,正时时滋养着千百年来的中国人和中国文化。
二
人熟了,也并不等于好说话。
雪漠对我最多的是不留情面的批评。
他最看不惯我的“狼孩气”,即,被环境同化、污染的心灵尘垢:麻木,自私,没有同情心;贪婪,愚昧,肤浅,总为自甘堕落寻找借口;散乱,瞎忙,庸碌徒劳,浪费生命……,等等,简直“罄竹难书”!总之,他还用刚学会的上海话概括了城市人的毛病:捣浆糊。
举例说明。他备有零钱包,见有乞人,主动且恭敬地奉上。他说,城市人少有同情心、悲悯心。我不服,控诉乞丐骗行种种。他说:“即使他在行骗,我也要给钱,我就是要告诉他,哪怕满世界欺骗,也扼杀不了善良!再说,一个人,流落街头,装疯卖傻,装聋作哑,放弃了所有的人格尊严,只为了获取几个硬币,你认为他不可怜吗?你认为他向这个世界要得多吗?”我哑然。
有生之来第一次直面如此严酷的剖析与批判,高密度,大强度,我几乎窒息。而扪心自问,他有理有据,说得一点不差。我只好苦笑着自嘲:遇见雪漠,我就成了经典越剧《追鱼》中的那条鲤鱼精,经受剥鳞巨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还好,与生俱来的善良,总在关键时刻拯救了你。”最后,他给了我这点希望。
三
在西部老家,雪漠经常穿街走巷,实录贤孝艺人的弹唱、后继无人的拳师、焦渴无水的荒漠。他说,西部有多少举世罕见的文明化石,正一天天消逝在城市化的洪流中了,他想尽己之力,留下一点这个年代人们如何活着的记忆。——这也是他的文学观。
我有幸看到了他拍摄的一段录像素材:他的好友,某健壮男子,患了病,亲友探视,去世,被推进焚化炉,熊熊火焰顷刻吞噬了肉身,现出一堆白骨,最后,只留一堆灰烬,葬礼缤纷热闹,生命却不知何往!……不知不觉中,我热泪满脸。雪漠却朗声大笑,说:“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有什么好哭的?!死亡并不可怕,关键是如何活着。面对死亡,列个清单,把没有意义的删掉,多做对他人有益的事。你的存在,要使周围的人过得好一点。”
雪漠坚持:修心比写作重要,做人比著文重要。他把自己的成就归功于东方佛家智慧所赐。宗教,救他脱离尘世之苦难,归于明镜一般的平定。他还自称并非作家,从不刻意追逐、艰难经营,才思如潮从灵魂深处喷薄而来,他只做上天的这个“出口”。
——如果只有一个选择,他情愿做个修心人。即,作家的人格修炼。
四
雪漠爱穿纯红上衣,格局严正,凛凛然,少见言笑,拒人千里之外。美髯浓须,肤色白净、红润,眉间正中一“点”,异域相貌,酷肖达摩。那纯正、平静、辽阔的眼神下,心灵如奔腾着激流燃烧的浩澣海洋,深邃、丰富、博大。
都说平易近人方为大家,但雪漠身架子不大,骨架子大。请他到我供职的上海建桥学院看看,他再三坚辞“我不攀缘”。后来,我介绍了我们温州人在怎样艰苦卓绝的奋斗中,完成了原始积累,投资创办大学,支持公益慈善事业。民营企业家们富而思源,广行善事,回报社会,有口皆碑。他这才欣然点头。
到了建桥学院,他想暗访,更怕写人情文章,就拒绝学校接待,自掏腰包住了招持所。但那副红衣达摩像,傲然如入无人之境,步步莲花,光彩耀眼。门卫顿生疑惑,问我,“又来新外教啦?哪个国家的?” 他倒好,卷着舌头用新疆话抢答:“俄罗斯。”没多久,很多同事也窃窃议论了。某日午时,我提议他把红上衣翻个面穿,让里面的蓝色朝外,免得过于扎眼,“暗访”倒成了“明察”。他听了,缄默良久,说:“你也开始忽悠我了。”提了背包就要走人,吓得我再三检讨,才罢休。第二天校园小径上相遇,却见他已穿了蓝色外衣,手提大刀而来,冲我狡黠一笑:“我找了个耍刀的好去处,足球场边上那个角落,没人看见。”
他具有发丝般纤细的敏感神经和直达人心的洞察力。正是这敏锐的洞察力,才让他甩开了平庸,不唯上,不唯书,破尽规矩,得意忘形。他的对手永远只有一个:死神!
他认为,大多数人并不能真正理解文学、尊重作家;而另一方面,文学的边缘化,也是文学自身问题,要想读者、社会看重,首先得有值得读者、社会尊重的理由。因而,他一分钟也不愿应酬、敷衍、忽悠,就这样坚毅、自信、执着地朝前走着,成为当今文坛一个不可忽略的存在。
五
在雪漠眼中,名利与粪土无异,唯重“真”字,真心、真情、真诚。有了真,才有善,才有美。
他对朋友亦如对文学,情如赤子,肝胆相照。一次,北京朋友来访,才聊几句,引为知音,分手时,他将最心爱的一方顶级田黄石相赠,那朋友捧在掌心,爱不释手,激动得语无伦次。这田黄石价比黄金,更何况,其中凝聚着那比黄金更无价的情义!
他爱憎分明,水火不融,毫不妥协,个性鲜明。喜爱他的人敬他如神,顶礼膜拜,簇拥围绕,甚而远渡重洋带着翻译只求一见;讨厌他的人视他为魔,恨不能剥其皮、饮其血、啃其肉,直至掘地鞭尸。每每遭受同乡抵毁、同行嫌隙、朋友暗伤、小人得手,他也不大在乎。《大漠祭》改编成电视剧上映,他懒得去要一套碟片,也懒得去追讨剧组本应支付的七万元稿酬。他说他没有时间计较,计较来计较去,就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骨头。偶尔,遇上极不客观的评价,他还会反思自己:“在那些人眼里,可能我就是这样的人吧,这也不算人家说坏话!”难得见到雪漠低头,我就赶紧恭维他——兼有唐僧的虔诚恒定,悟空的智慧,八戒的多情,沙僧的赤胆,白龙马的勤力。“西天取经,您一个人就搞定了!”
如此速写,拉拉碴碴,不成敬意。只因文坛清冷,“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此文也算是幽谷对于行者足音的一点回响。
(刊于《红豆》2007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