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反思与其他
文\占清
今天在网上下载了故乡武威的著名作家雪漠的成名作《大漠祭》,顺带下载了几篇他儿子的文章——以前他的儿子并没有在我视野中出现过,他叫陈亦新,生于1987年,今年才25岁。
说来惭愧,下载这些东西的初衷是自己最近突然冒出个念头,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想重温一下这部名作,来学习学习,讨些技巧灵感……
前段时间,偶染小疾,蛰居陋室,百般无聊,硬盘里的电影看腻了,于是,看自己以前买的书。熊佩云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居然看完了;《昌耀的诗》,居然挑挑拣拣地又看了一遍;《狼图腾》火了好多年了,不知到底有多精彩,书没有买,先从网上下了个txt,也看完了,觉得真不错。后来便继续看唐浩明的《张之洞》;当年导致作者江南被刺的《蒋经国传》;柏杨在狱中写的《中国人史纲》;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法国勒内•格鲁塞的《草原帝国》……
我居然依旧还是个能读得进去书的人——写到这里,我不禁有种热泪盈眶的澎湃。
曾经,我是一个嗜书如命的少年,尽管那时,我能看到的书少的可怜。在十六七岁,武威求学的年代,我是多么渴望阅读啊,武威文化广场附近的开明书店、百味书店,曾留下了我无数留恋的身影和贪婪的眼神,我从牙缝中省着,一块一块的,攒下一二十块钱,便赶紧去买书。虽然求学武威的三年中,我只买了三十来本书,但现在想来,它们个个是我的宝贝,也都是精品。在那微寒而珍贵的真正如饥似渴的阅读历程中,我逐渐认识了曹雪芹、陈忠实、贾平凹、徐志摩、林语堂、胡适、路遥、余秋雨、张承志、史铁生、司汤达、雨果、海明威、泰戈尔……
于是我觉得自己肚子里有货了,能对别人侃侃而谈了,能炫耀了。我开始无耻地自负和狂妄,而其实自己的水平距离雪漠笔下“被西部农民称为‘浅碟子’的浮燥文人”,还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我的阅读与学习在我有能力购买图书时,却意外地几乎要停止了。
近十年来,我很少买书看书,大多数书我看不进去,因为这些书我大多感觉意义浅薄,文笔粗陋,枯燥无味。我渐渐不再看书,我渐渐远离写作,我终于彻底颓废……
——这“颓废”是我刚刚才感觉到的,在此之前,我认为自己看不进去书,至少有很多一部分缘由是因为自己水平较高,而那些作者水平较低,不值一看。
雪漠在《大漠祭》的序言中写道,“十多年前,我幸运地迷上了托尔斯泰。此前,无论咋啃也读不下去。后来才明白,爱托尔斯泰也需要资格。当自身‘修炼’达不到一种境界时,你绝不会了解他,更不会爱上他。他的作品是一座巍峨的城堡,真正攻入,需要实力。”——而我,一个做雪漠笔下的“浅碟子”都远远不配的人,却因为看不进去书而感叹作者水平低——用怎样的羞愧才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呢?
最让我痛惜不已的是我逐渐远离了写作。我是个诗歌爱好者,曾经也轻狂得以半吊子诗人自居——现在看来,且不论诗作水平如何,那时起码有动笔的冲动,有投稿的勇气,偶尔也会有在小报小刊上发表作品的小小惊喜。而现在……
我常常自诩热爱历史,却连《史记》、《汉书》都没有精读过,更不必说什么《二十四史》、《资治通鉴》;自认热爱文学,却连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书都没买过一本,不知道《蛙》、《丰乳肥臀》写了什么内容;热爱诗歌,而近年来,没有订过、买过、看过一本诗歌期刊,只是守着几个名家的一些所谓名作——当然也是陈旧之作——与之顾影互怜;以传统文化的热爱者自居,却连几本有白话译文的《四书五经》都没有读完就扔得不知所踪……
用一个朋友的话说,我总是“有目标,没行动”。只能说我是一个虚伪的人,我的爱好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
而放眼望去,身边的无数本科生、硕士,甚至博士,能耐得住寂寞,认真啃书本,踏实做学问,具真才实学,才情过人,与其显赫学位相符的,又有几人!
我明白,我的不求上进,浮躁、消沉与堕落,也是这个浮躁时代的浮躁青年的通病。
我,能自救吗?
再回到陈亦新。透过他的文章,我看到的情况更加让人羞愧难当——我在羞愧我现在这个怂样子,居然也敢写小说!
雪漠的儿子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写了自己的家庭,自己家里的书。“每个屋子里都是书,堆得和墙一样高。”他从来不愁没书看,因为“从小,我想看的书家里都有,只愁看不完,于是把买书的乐趣通通让给了父亲。”
十几年前,看《大漠祭》时我就了解到,雪漠的书桌上摆着一个骷髅头,是因为作家想以此来提醒自己,生命每分每秒都在流逝,应当珍惜时间。陈亦新的笔下对这惜时的描写则更为生动具体,让人羞愧而惊讶:雪漠每天凌晨3点就起床,先打坐,然后进入写作,而陈亦新竟然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每天凌晨5点起床!
更让人骇然的是,陈亦新上到高二就退了学!这个作家的儿子也立志要成为作家,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因为繁重的功课,让他不能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写作,所以决定退学!
雪漠夫妇——陈亦新的亲爹亲娘居然同意并支持了他的“鲁莽”,于是真的退了学。他也每天凌晨3点起床写作……
陈亦新笔下的又一个细节,再一次让我热泪盈眶、感慨万千:每当他有所担忧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时,他的母亲——那个用自己的坚忍和包容造就了作家雪漠,又已经开始造就自己儿子的女人,就会对他说:你肯定会成功的,老天爷不会亏待一个凌晨3点就起床写作的孩子的。
——这些不是遥远传说中的壮士断臂,也不是胡编乱造来的励志小品,这是真实的,发生在我的故乡武威的,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一家人的故事。
雪漠对儿子说:“每个人的命运由自己选择,你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虽然也明白这个“努力”必须是要付诸勇气与代价,或者说——需要付诸超常的勇气和巨大的代价,但也绝没有想到他们一家人会是如此的破釜沉舟!如此的不顾一切!如此的绝然而又坦然!
雪漠曾经考取了进城区学校教书的机会,这是数千乡村教师挤破脑袋而欲争之的好事,因为早就蓄起了让某领导认为有碍观瞻的络腮胡子,领导要雪漠在剃须与仍然回农村学校间二选其一,他二话不说,卷铺盖回农村。雪漠在创作《大漠祭》的后期,在一间连他儿子都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乡村偏僻陋室里闭关写作,一住就是四年,屋子里有一副字:“耐得寂寞真好汉,不遭人忌是庸才”……
读过点书的人都熟知圣贤孟子关于“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经典言论,在雪漠一家,我看到的则是一个有彻底地自尊,有彻底自由精神的人,他立志要干大事、写“大书”,于是不等老天的考验降临,他就自觉自愿的“苦‘己’心志,劳‘己’筋骨,饿‘己’体肤,行拂乱‘己’所为,曾益‘己’所不能”!他从一开始就先入为主的与可能影响自己做大事的各种因素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地扼之于摇篮。他们成就的“大任”不是靠老天的“降”或者垂青与施舍,而简直就是自己从老天爷那里抢夺过来的!
我恍然若悟,唏嘘不已。原来,成功真的不是靠侥幸,不是靠运气,不是靠投机取巧,不是靠背后有人,不是靠或许的这样,不是靠有可能的那样。
原来,成功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成功者对自己如此坚决、如此彻底、如此扎扎实实的狠!狠得像是故事里的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是的,要是在以往,我立刻会想,咹,我也要三点起床,读书创作;我也要独守空穴,耐住寂寞……而现在,我羞愧得想都不敢想。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因为一个常立志的人是没有资格也不可能立长志的。
我能做的只有自省与反思。
陈亦新说:“集中精力做好我应该做的事,再不能苟且的活着,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我在十八岁的时候,也踌躇地写过一段话:认真做自己喜欢做的有意义的事情,是人生一大幸事,虽然失败,人生也有意义云云。但现在的我已经可耻的与自己认定的最有意义的事——读书写作——貌合而神离,几近分道扬镳。
哦!那个曾经手持大把青葱年华,动辄激情燃烧的少年,那个曾经卷发飞扬、笑容真挚、目光清澈、好学无术、仗义有情、怀揣热梦的我,正逐渐——不,应该是——已经在各种各样的曲意逢迎、吹牛拍马、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唯唯诺诺、麻木不仁、夸夸其谈、自负狂妄中丢失了本真,迷失了自我,丧失了灵魂!
这行尸走肉般的样子,不正是“苟且的活着”的下场!
感谢雪漠和他优秀的儿子给了我这么多的启迪。感谢这个安静的夜晚,让我能仰望着深邃寥廓的星空而安静地惭愧不安,安静地追思过往,安静地听自己忏悔,安静地与自己交流。我安静地思考,安静地书写。在与自己的对话中,我没有再像往常一样为自己辩解,我要承担责任。
夜,不动声色,孤寂而深沉……
——原来这种寂寞竟也是美好的。
如此美好!我不禁释然,而欣然!
我突然决定,我的小说还是要写下去!我的书桌上也有一个无形的骷髅头了,我也知道自己时时刻刻都在向它走近着,我有许许多多的心愿都要在有限的今生了结,我要做!
的确,我无法做到每天都凌晨三点起床,但我也要有所努力。我盼望在今后的岁月里,胸中这颗已经不再青葱的潦草而麻木的心能亮起来,活起来,就像曾经那样豪情万丈,也如现在这般安静怡然。
此文为证。
2013-6-14 凌晨3时9分
占清 兰州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