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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美:夺堡记

2019-11-28 10:0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梅里美 浏览:27601017

 

梅里美:夺堡记

前几年,我的一个当军人的朋友,在希腊患热病死去。他活着的时候,有一天曾把他参与的第一场战争告诉我。他的叙述使我极为感动,以致只要有空我就立刻凭记忆记下他说的内容。下面就是:

我在九月四日傍晚赶上了联队。我在露营营地见到了上校。他起初相当粗暴地接待我,可是念了布……将军的介绍信以后,他改变了态度,对我说了几句亲切的话。他把我介绍给刚刚侦察回来的上尉队长。这位上尉,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熟悉。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栗色头发汉子,相貌严厉,令人讨厌。他从小兵当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挣得了今天的官职和勋章。他的嗓音沙哑而微弱,同他巨人似的身材构成奇异的对照。人家告诉我说,他的嗓音变成这样,是由于他在伊埃那战役被一颗子弹把喉咙打个对穿所致。

他听说我是从枫丹白露学校毕业的,就做了一个鬼脸,说:“我的中尉是昨天打死的……”我知道他是想说:“你该顶他的缺,可是你没有这份能力。”一句刻薄的讽刺话已经到了我的嘴边,可是我忍住了。

月亮从舍弗里诺角面堡后面升起,这个要塞离我们的露营地只有两门大炮的射程。月亮又大又红,就像通常初升的月亮一样。可是今天晚上我觉得它大得异乎寻常。在一刹那间,角面堡的黑色形体在月亮光辉灿烂的圆盘上显现,像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尖峰。

我身边的一个老兵注意到月亮的颜色。

“月亮很红,”他说,“这标志着要花很大代价才能夺取这个该死的要塞。”

我一向是迷信的,这个预兆,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使我极为震动。我躺下睡觉,但是我不能入睡。我爬起来,走了一阵,一边注视着舍弗里诺村子那边高地上一片没有边际的火线。

等到我认为夜晚清新而又寒冷的夜风已经使我的血液十分凉爽时,我回到篝火旁边,把外套严严地裹住身体,闭上眼睛,希望在天亮以前不要睁开眼睛。可是睡眠同我有仇,总部来找我;我的思想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我心想在占领这片平原的十万人中,我没有一个朋友;如果我受了伤,就要住进医院,接受一些缺乏知识的外科医师们粗心大意的治疗。我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一些关于外科手术的话。我的心猛烈地跳动,我下意识地把手帕和皮包当作铠甲放在胸口。我疲倦到了极点,时时刻刻都在昏昏欲睡,可是不祥的思想却时时刻刻都在更猛烈地涌现出来,使我经常惊醒。

疲倦终于战胜了,等到打起床鼓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入睡。我们排列成战斗队形,点了名,然后又把枪交叉排列,一切都显示我们今天要度过一个安静的日子。

将近三点钟,一个副官带着一道命令来了。我们奉命拿起武器,我们的狙击兵散布在平原上,我们跟在他们的后面慢慢地前进;二十分钟以后,我们看见所有的俄国的前哨都退回去,走进角面堡。

一队炮队过来安置在我们右边,另一对在我们左边,两个炮队都远在我们前面。他们向敌人开始猛烈轰击,敌人也有力地还击;过了不久,舍弗里诺要塞便消失在浓密的烟雾中。

我们联队有一个坡地作掩蔽,几乎受不到俄国人的炮火。他们的炮弹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很少落到我们的阵地上(因为他们宁愿向我们的炮兵开炮),或者最多给我们送来一些泥土和小石块而已。

我们一接到前进的命令,上尉就很注意地盯着我,我不得不用手去摸了两三次我刚长的胡髭,尽量显得从容不迫。况且,我并不害怕,我唯一害怕的,是人家想象我害怕。这些打不着我们的炮弹也帮助我保持英勇的镇静。我的自信心告诉我,我正在冒着真正的危险,因为我毕竟是在炮队的轰击下面。我非常高兴我自己能够这样镇静自如,我已经想到我在普罗旺斯街布……大人家的客厅里叙述夺取舍弗里诺角面堡的乐趣。

上校从我们的连队经过,他对我说:“唔,这样开始你的生涯,你会感到大大的失望的。”

我一边英武地微笑着,一边拂拭我的衣袖,因为离我三十步远的地方落下来一颗炮弹,送了一点灰土在我的衣袖上。

俄国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炮弹没有打中目标,因为他们改用一些开花弹来代替炮弹,这样就比较容易打中我们藏身的凹地。一下相当猛烈的爆炸掀掉了我的军帽,把我身边的一个人炸死了。

“我祝贺你,”我把军帽捡起来时上尉对我说,“你今天可以平安无事了。”

我知道这是军队里的一种迷信,他们认为一罪无二罚的原则在法庭上适用,在战场上也适用。我很得意地戴上我的军帽。

“这真是毫无礼貌地叫人行敬礼,”我尽量愉快地说。

这种拙劣的笑话,按着当时情景看来,倒也算说得十分得体。

“我祝贺你,”上尉又说,“你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今晚你就要指挥一个连队,因为我觉得这一次该轮到我了。每一次我受伤,在我身边的军官总会受到一颗流弹的打击,而且,”他用很低几乎带点惭愧的声调加上一句,“而且他们的姓总是由一个P字母开头。”

我装出不相信的样子,许多人都会跟我一样这样做,许多人都会像我一样被这些预言所震动。像我这样的新兵,我总觉得我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任何人,我总觉得我应该经常显得沉着和无畏。

半小时以后,俄国人的炮火明显地减弱了,于是我们从掩体中走出来,向角面堡前进。

我们的团队由三个营组成。第二营负责绕过角面堡,去包围堡的入口;其余两个营担任正面攻击。我是在第三营里。

从掩护我们的掩体里走出来时,我们多次受到排枪的袭击,但在我们的队伍里造成的损失并不大。子弹的呼呼声使我惊异,我经常回过头去,因此受到我某些伙伴们的嘲笑,他们对于这种声音早已习惯了。

“总的说来,”我自己想,“打仗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我们由狙击兵前导,跑步前进。突然间俄国兵一连喊了三声“乌拉”,三声清晰的“乌拉”,然后一切复归寂静,并且不再射击。

“我不喜欢这种寂静,”我的上尉说,“这对于我们一定不是好兆头。”

我觉得我们的人太吵闹了,我不禁暗中拿他们的喧哗嘈杂声同敌人的庄严寂静对比。

我们很快就到了角面堡底下,栅栏已经毁坏,泥土被我们的炮弹翻开。兵士们一边喊着“皇帝万岁”一边向这些新的废墟冲进去,他们的喊声那么震天动地,使人很难相信是由已经叫喊过这么长久的人发出的。

我举目瞭望,我永远忘不了我所看见的景象。大部分硝烟向上升起,像天盖一样停留在半空中,离角面堡顶上约六七公尺。穿过一层淡蓝色的烟雾,可以看见俄国的掷弹兵在半坍的城墙后面高举着武器,像塑像似的动也不动。我现在还仿佛看见他们每个人左眼瞄准我们,右眼被高举的枪遮住。在离我们疾驰预案的一个跑眼里,有一个士兵拿着一根火绳竿站在一座大炮旁边。

我浑身哆嗦,相信自己的最后时刻已经到来。

“跳舞马上开始了,”上尉喊道,“晚安!”

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角面堡里响起了战鼓声。我看见所有枪支都放平下来。我闭上眼睛,只听见一阵可怕的爆破声,接着就是一片叫喊和呻吟声。我张开眼睛,很惊讶自己还活在世界上。角面堡又重新被烟雾包围。我的周围全是伤兵和死尸。上尉躺在我的脚下。他的脑袋被一颗炮弹打开了花,我浑身上下溅满了他的脑浆和血。整个连队只剩下六个人同我自己。

这场大屠杀之后,接着是大家惊愕了片刻。上校把帽子脱下来放在指挥刀的尖端上,第一个爬上城墙,嘴里叫喊:“皇帝万岁!”所有还活着的人马上跟着他爬上去。后来的事我几乎已记不清楚了。我们走进了角面堡,我也不知道是怎样走进去的。大家在浓雾弥漫中肉搏,连人形都难以分辨。我相信我砍了人,因为我的军刀上沾满血迹。最后我听见有人喊:“胜利了!”浓烟逐渐减少,我看见角面堡的泥地上布满死尸和鲜血。尤其是那些大炮,简直埋葬在死尸堆下面。大约还有两百个人幸存,都是穿着法国军服的人。他们乱糟糟地聚在一起有些在枪上装子弹,有些在揩拭刺刀。十一个俄国俘虏同他们在一起。

上校在角面堡入口处附近,浑身是血,倒在一辆破碎的辎重车上。有几个兵士在他身边忙碌着。我走过去。

“资格最老的上尉在哪儿?”上校问一个班长。

班长表情十足地耸了耸肩。

“资格最老的中尉呢?”

“这位先生是昨天到达的,”班长用非常平静的声调回答。

上校露出一丝苦笑。

“来吧,先生,”他对我说,“你负责总指挥,赶快用这些车子加强角面堡的大门工事,因为敌人还有足够的实力,可是舍……将军会来支援你们的。”

“上校,”我问他,“你伤得很重吗?”

“完了……亲爱的朋友,可是角面堡已经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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