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从某种意义上说,文成公主也是一位苦行僧,尽管她有着大唐皇室的尊贵身份……
【魔幻说史】文成公主去了西藏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祝勇
在最远处,我最虔诚
在曾去过那受光最多的地方,
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
——《神曲·天堂篇》
由唐玄宗亲自选定的洛阳白马寺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出现在大昭寺里。作为一个陌生的客人,佛祖在最初受到冷遇。很多年中,大昭寺成为秃鹫栖身的场所。我没有查到第一位抵达拉萨的僧人的法号,层层叠叠的黑夜遮蔽了他的面孔。他屹立于我们想象的尽头,任凭高原的寒风扑打他粗粝的面庞。他轮廓模糊,他的僧袍被时间撕扯得千疮百孔,但他不会在时间深处秘密消失。在我们无法目测的远方,他永远站在那里,他身后如祥云般涌动的僧侣和信徒证明了他的存在。在许多种因果关系的起点上,他永不消失。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成公主也是一位苦行僧,尽管她有着大唐皇室的尊贵身份,她随行的车辇载满了珍珠玛瑙,但它们显然不能使公主的远行变成一次豪华旅游,在那条布满陷阱的道路上,埋伏着战争、抢劫、报复以及自然灾害,无论她多么高贵都不可能购买到舒适的快程车票,相反,所有的奇珍异宝在苦旅中都成为无法摆脱的重负,成为向强盗发出的邀请函。我不知道一个尚处于青春期的女孩子图和挑得起这一繁重的使命。她是否后悔过,暗自哭泣过,是否萌生过逃离的念头?
多年前,我曾放弃过一次重走唐蕃古道的机会,为此,我曾悔痛不已。此时沿藏青线进藏,在青海日月山下,我终于找到了那条古道,它由地图上一条若有若无的细线条变成粗犷坎坷的事实,那条在唐代无比繁忙的交通要道在冰雪下已显得无比冷漠,无论我站在怎样的高度上,都不可能再望见文成公主的背影,这使我前往拉萨大昭寺的旅程变得更加焦急,我渴望在她早已抵达的终点,与她相遇。
为装载释迦牟尼佛像,文成公主专门订制了一辆木轮车。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平移,它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奇迹,那不知停歇的车轮使得那尊端坐的佛像获得了速度,在到达那片无暇的土地之后,它仍将不知疲倦地行走。它的身影可以同时出现在雪域的各个角落,仿佛阳光,可以同一时间分成无数个化身,无限散开,或者交织重叠。佛的到来使得大地的史诗拥有了一个永不更改的至高无上的主语。
作为人与神的中介者,文成公主在西藏一直扮演着半人半神的角色——她不是退化的神,而是进化的人。西藏的许多事物源于她的法力,人们将自身无法企及的能力都归到她身上,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法力并非来自她身体内部,而是来自人们的欲望,来自世俗与欲望间的距离,来自凡俗生活中太多的想象和不可能。她用无所不能的双手为人们的欲望进行总结,晶莹玉润的指尖里积蓄着众人传递的力量。这使这位不平凡的二八佳丽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佛国的烟岚扰乱了史实与神话的边界,史实只是神话的一部分,而神话,则是另一种史实。
据说文成公主能够从四个方向同时进入拉萨,松赞干布迎亲的队伍不得不遍及城市四方。这样的历史很适合这个充满魔幻色彩的地方。我们从西藏的史记中读到了太多的魔幻写法,让今天以作家自居的人们自愧佛如。
那时的拉萨还被称为“吉雪卧塘”,这个蓄满意象的名字背后,是一片荒芜的沼泽,与野狼、黑暗和死亡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文成公主能够听到大地深处魔鬼们密集的交通信号,于是藏王请她为自己的都城号脉,让魔鬼们一一显形。借用大山的形骸仰卧千年的罗刹女终于停止了她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公主明媚的目光下暴露了身份,卧塘正是她蓝色的血液汇集的心脏。
文成公主摊开80种博唐及五行推算图,这份神奇图纸将大地变成一幅鲜活的人体解剖图,她从纷乱的群山中辨识出魔女的身体和样貌,从洪山、铁山和磨盘山上找寻她心窍上的脉络。拉萨在她的图纸中成为一个血肉相连的整体,而她先后在群山上修建的大小寺庙,则成为肌体良性运转的关键器官。据说在文成公主之前,松赞干布的尼泊尔妃子赤尊公主曾几度修建寺庙,但她的努力始终被魔女所拒绝,白天建起的寺庙,无不在夜晚倒塌。据说是大小昭寺改变了拉萨的命运。释迦牟尼的真身出现在魔女的心脏之上——赤尊公主主持修建大昭寺,供奉释迦牟尼八岁等身佛像;文成公主主持修建小昭寺,供奉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大小昭寺建成不久,两尊佛像又互换了位置。
犹如《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一千只白色山羊完成了填平卧塘的工作。我曾在山南见过驮盐的山羊,盐袋自从被放到它们背上,就再也没有被摘下来过,包括途中的休息与睡眠。直到抵达目的地,在取下盐袋之后,人们看到的是它们血肉模糊的背脊,伤口直达他们的骨骼和内脏。
纯朴的山羊在寓言里通常充当弱者的角色,但在西藏,山羊却成为殉道者。在山羊消失之处,大昭寺如同一艘巨大的船只从云层里穿越而来,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人们也能看到大昭寺周围四根高大的旗杆,樯桅般耸立,口念经文的人们从下面走过,总要在它们下面驻留片刻,双手合十,仰望杆顶祷告一番,再绕行一周,才放轻脚步声离去。
作为拉萨的第一座寺庙,大昭寺的每个细节都富丽尊贵,和它所供奉的神灵相匹配。金碧辉煌的鎏金宝顶,即使在夜晚也能感受到它的光芒。寺庙的装饰几乎抵达了人们想象的边界——人们已经不可能有更好的方式来美化它。有人对这样做的必要性进行置疑,认为寺庙不过是当权者为自己准备的极乐世界,是用金银虚构出的天国,它的每一处装饰都是谎言的修辞,有人从神圣的宫殿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世俗气味。我似乎无力反驳。历史经验证明,西方中世纪的教堂在华丽的穹顶下构筑了自己的坟墓,红衣教主们用火刑和绞架培养过自己的敌人。但是在酥油灯盏的阴影之上,那微红的火苗确曾照亮过许多人的面庞。印度佛教在翻越冰寒的喜马拉雅山之后并没有丧失它的温度,佛光一旦降临在这块贫瘠的高原上,就注定会为这个几乎寸草不生的雪域种植精神种粒,使困境中的人们有所乞望。在这片荒路之上,只有宗教能够发挥巨大的整合力量,将相距遥远、或许终生不会谋面的陌生人聚合在一起。
最初的寺庙等待着僧人的到来。我想象着绛红色的僧袍在雪山湖泊巨大的背景下出现,想象着宗教与自然的神奇结合。也许因为藏地景物的巨大尺度使人感到无助,只有永恒的宗教可以对抗无限的空间:也许因为高原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是人世间最理想的模拟天堂,它将深奥的教义体现为简明的视觉画面呈现出来,因而成为最适宜宗教的土壤:世界屋脊的高度则使得虔诚之心如神山上融化的雪水一样向低处倾泻,势不可挡。但这一切仅仅是我的猜测,只有朝圣路上不畏风雪的藏人能够告诉你,当宗教的第一缕光芒射入灵魂的时候,他发自心底的温暖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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