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宣强：黑夜里想起了黑色的乌鸦

杨宣强：黑夜里想起黑色的乌鸦

那时，沱沱河有成群的乌鸦。

我们不知道乌鸦来自何方。当它们成群结队在营区里搜寻食物时，我们会不约而同地驱赶。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很纳闷：环境艰苦，高寒缺氧，气候恶劣的高原，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乌鸦呢？是因为怕我们寂寞，专程来陪我们，还是嫌高原太空旷，寻找一丝生命的气息，抵御共同的无奈？我不知道，也许乌鸦知道，但乌鸦不说。

沱沱河的水将一腔混浊的热情流向远方，更远方是格拉丹东的雪山放射出的耀眼光芒，这是个多雨的时节，雨后的阳光更加明澄清亮，我随随便便坐在河边，看河里的水和营区里起起落落乌鸦。五月的高原，寒冷依旧冻结着大地。有几只死去的乌鸦孤陋地被弃在河滩上，它黑色的羽毛在风中杂乱无章地地抖动。每年的这个时期，总会有一些乌鸦会死去，它们经受了寒冬的严峻考验，却无法享受暖春的浪漫温馨，它们在最应该幸福生活的时候，却与生命诀别了。我想起了书上的一句话：有牙的时候，没有花生仁，如今有花生仁了，却没有牙。

有成群的乌鸦乍起或骤落，我知道，那是它们在营区垃圾堆中觅食时，遭到了人的攻击，其实大家也不是有意跟乌鸦过不去，只是因为郁闷，只是为了排遣难奈的孤独，才拿它们散心而已。乌鸦为了那点口粮，来回起落，它们的胆子很大，似乎不怕人，人若不到跟前，它们是不会飞离开的。看着翻飞的乌鸦，我会想起匆忙竞逐的人流，乌鸦们都在忙什么呢，它们是不是像人类一样，为生计，为事业，为理想？或许它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如同河中的鱼儿一样，除了觅食、生殖，而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嬉戏上，只是在吃饱喝足之后，想飞了就尽情的飞，不想飞了就寻一处高地或一架电杆，唱上几曲，抑或沉思默想一番。人作为万物之灵，是伟大的，是有理性的，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人是思想的芦苇，然而，人与乌鸦相比，谁更幸福？晚霞的最后一抹油彩在天际悄然失色。我独自往回走，刚迈进营区大门，就看见一只死去的乌鸦，大家对乌鸦还是很保护的，在没有生命的高原，任何生命都值得尊重。谁这么心狠，非得将一只乌鸦置于死地呢？我见人就问，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不可能，谁会伤害乌鸦呢，无冤无仇的。”我心里就有些许的不快，对一只死去的乌鸦，大家表现出的态度是搪塞、遮掩、回避、漠然，你心里能痛快？还是站长看出了我的不快和疑惑，他说：“真的不是人为的，我经常看见乌鸦飞得好好的，忽然就从空中掉下来摔死了，你老上线的，也见过吧”。我想起，有一年夏天，我在沱沱河里钓鱼，亲眼见过一只乌鸦飞着飞着就一下掉在河中，当时也没细想，这么多年也就遇上这么一回。

世上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有生命的物种来说只有一次。夜幕降临，黑夜布一样裹住了活着的和死去的乌鸦，世界死去般寂静，在无人区的高原，我独自面对夜空，点点繁星不知什么时候果子一样挂在了天空的树枝上，愈发显出了神秘和深邃，何处是星空的尽头、何人为星星安排座次？

美丽的花朵在黑夜中绽放，诱人果实在夜色成熟，多彩的生命在黑暗中孕育。此刻，在高原的夜色中，我的思绪风一样游走。我忽然想起了乌鸦与狐狸的故事。一天，乌鸦叼着一块肉站在树上，路过此地的狐狸看见后，口水直流，很想把肉弄到手。他便站在树下，大肆夸奖乌鸦：你的翅膀多么漂亮啊！你的眼睛多么明亮啊，你的脖子多么娇美！你的胸脯和鹰一样！你的爪子，请原谅我，你的铁爪足以和所有的野兽对抗，特别是你美丽悦耳的歌声，让百兽倾到，你是当之无愧歌王星后，请为我演唱一曲吧，那将是我终生荣耀。乌鸦为了显示美妙的声音，便张嘴放声大唱。谁知，只一张嘴，那块肉并掉到了树下，狐狸跑上前，抢到了那块肉跑了。乌鸦气愤不已，经过深思反省总结，决定今后不再为狐狸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所欺骗。又有一天，乌鸦又叼着了一块肉，狐狸见状，又走过来笑嘻嘻地对乌鸦说：“亲爱地乌鸦小姐，您的羽毛真好看，歌声真好听，我好仰慕您啊！”但乌鸦才不吃这一套，狐狸见状，马上把眼珠一转，大骂狐狸：“臭乌鸦！你以为你真的很美啊？黑不溜秋的，穿一身丧服，整天只会呱呱叫！谁见你谁倒霉”。乌鸦一听，气的大骂狐狸：“你！”谁知，乌鸦一张嘴，肉就掉下来了，狐狸高兴地拣上跑了。乌鸦们愈发悲愤，召开乌鸦大会进行分析总结，最后得出一条结论，无论今后遇到狐狸怎样的赞美、奉承、歌颂，抑或怎样的羞辱、谩骂、恶语中伤，都将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为怀有别有用意的语言所左右。故事到此似乎结束了，但我却产生了怀疑，乌鸦会有那么笨，会一再上当吗？

这个高原之夜，我在长江源头的沱沱河，想着狐狸和乌鸦的故事，我感到狐狸投机的残酷和乌鸦虚荣的愚笨，我感到狐狸的狡诈和乌鸦的纯真。一则寓言，很容易让我联想到人类，在真理和谎言面前，我们有时是不是还不如会反省的乌鸦，抑或我们不如善思索的狐狸。人类是从黑夜中走来的，是否只有在黑夜中，生命才真正苏醒，在高原的夜空中，当我倾听一汪水的歌谣、倾听一滩草的诉说、倾听一块石头的梦呓，倾听满天星辰的细语，我感到，在远离文明、远离纷争、远离世俗的高海拔地带，世界才真正活在了我的心中，遥想那些远离夜空，怀有各种各样目的匆匆奔波于夜色中的人，那些满嘴酒气，拖着疲软的双腿虚情应酬的人们，那些双眼惺忪，迷恋赌场夜总会的人们，他们眼中是没有星空的，他们是没有时间在宁静的夜色中面对月夜星辰的。关于乌鸦，在我的记忆中，从小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谁家门前树枝上有乌鸦栖居，并被人们认为不吉利进行驱赶追打。后来我上了学，我读了乌鸦喝水的故事，我对乌鸦的印象并有所改变。乌鸦为了喝到瓶中的水，在苦思冥想后，通过往瓶中填充石子，让水慢慢浮上来，饮上甘甜的水不足为奇，让人惊奇的是乌鸦的思维。一只会思考的乌鸦让人终身难忘。我想，乌鸦是聪明、机灵而又充满智慧的。更让我对乌鸦产生好的印象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一天，我从学校往家中赶，太阳火一样烤着大地，成群的鸟都栖落在树枝上，平时的欢快被太阳剥夺得无影无踪，一向好动的狗也趴在树下乘凉。我看见有几只小乌鸦飞来飞去的，很是纳闷，大热天的难道小乌鸦不怕热吗？我驻足观望，我看见一只鸟窝，小乌鸦不停地给窝中寻找食物，而窝中分明有几只大乌鸦，每次小乌鸦飞到窝边，大乌鸦就会仰起头、张开嘴，我看见小乌鸦给大乌鸦一口一口喂食。这件事一直留在记忆之中，大乌鸦是在欺侮小乌鸦吗？我逢人并问，大人们只是笑笑，觉得我的问题很无知。这一疑团伴随着我成长，后来，我才知道，这叫“乌鸦反哺”。要是没有这些懂事的小乌鸦喂它，它会饥饿而死的。乌鸦自从生育了子女，它们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地觅食喂养自己的子女们。在老乌鸦年迈无法出去觅食的时候，它的子女们并会出去寻找可口的食物孝敬老乌鸦，照顾老乌鸦，并且从不感到厌烦，直至老乌鸦自然死亡。

乌鸦喝水让我惊奇、“乌鸦反哺”让我感动，它让我感到了狐狸的可恶，我想起了一个弃婴和一个瞎子，他们都是莫泊桑小说中的人物。弃婴十几岁时被一辆大卡车碾断了双腿，从此后就拄着双拐求乞，而且除了周围的三四个村庄，他不敢走远，他害怕外面陌生的世界，人们已经厌烦他了，十二月的一天，两天没进食的他再也走不动了，他溜到一家农院，用石头打死了一只鸡，鸡的主人发现了，他被一顿殴打。他流着血，饿得要命，被宪兵带到了镇上，他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已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思想开始混乱，况且有那么多年没跟人说过话。他被丢到了牢里，第二天，宪兵来审讯他时，看见他死了。瞎子生长在乡下，父母去世后，姐夫剥夺了他那份遗产，却连汤也不给他喝。同样在一个冬天，下着大雪，姐夫一大早把他带到一条很远很远的大路上去求乞，这一天他再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来。到初春解冻时候，人们发现一大群乌鸦在平原上空不停地飞翔，然后时而像一阵阵黑乎乎的雨点集中落在同一个地方，人们在那里发现了瞎子残缺不全的尸体。关于弃婴与瞎子，他们是不是有智力、有思想、甚至有感觉，是不是对自己的生活有清醒的认识？从来没人去想这样的问题，甚至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也要吃东西。

电杆和营院的墙上，停栖着乌鸦。乌鸦也是要吃东西的，如同弃婴和瞎子，可我们很少想到，我们极易被喧闹和欢乐声迷醉。这样的夜晚，也许有几只饥饿的乌鸦会待不到天亮。

黑夜是残酷的，它容忍了罪恶和阴谋，不幸与痛苦。黑夜又是宽容的，它遮蔽了人的眼睛，切断了人的视觉，并以博大而慈祥的胸襟，接纳了自由的梦、坦荡的欲、不安的魂。人的理性和智慧全都被用在了开发世界、改变世界、左右世界上，却很少考虑去塑造自己、完善自己，人类的物质生活水平越来越高，心灵却越来越空虚，精神也越来越茫然。在高原的夜色中想着乌鸦，我不知它们来自何方，或许来自我的故乡，我小时家乡是有许多乌鸦的，但现在没了，它们是飞到了高原，并在这样的夜色中等候我么？

我不知道！

此刻，我在高原，在高原的夜色中，在高原的夜色中想起了黑夜，在高原的夜色中想起了黑夜和黑夜里的乌鸦。

黑夜真好，它可以让人无所顾忌地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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