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慰年：临终的眼

 

临终的眼

 

文\罗慰年

 

那天的博客，我是这样写的：年二十九晚大雪，年三十雪霁；初一又晴了一天，初二飘起了小雨。雨虽不大，落在地上，足以把地上的雪打湿。原来松软的雪，变成青色的雪和水混合的雪浆，踩在上面，脚底发出“叽叽”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我想起多年前穿着水鞋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发出的声音…… 

 

午后，天气开始变暖。大雪后，气温升高，地上的雪不会变硬，雪也会很快融化。这场雪点缀了农历新年。给生活平淡的游子，添一点惊喜。 

 

下班经过科西娜公园，公园的雪还没有融化；但见草地上的雪，经过雨水洗涤后，雪里氤氲升起一团团白雾，像是一团无边无际的云霭。那雾铺在雪上，好像雪地上升起一层白色的云霭；空旷的草地上，白茫茫一片；这时无风，雾也不飘，如寂如静。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这种雪雾，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雾，而是从地上冒起来的雾；它是冷雪被温暖的雨水浇湿的时候，从雪的表面腾起的一层淡得看不见的水汽。这些水汽汇在一起，就像澡堂里热腾腾的水池上升起的水蒸汽。雪雾下面的雪是冷的，从冷雪上腾起的蒸汽，如云似雾，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那一刻，会有一种冲动，想走进这白茫茫的雪雾里，大口大口呼吸，把肺彻底清洗一遍。在这样的冬天，走进雪雾弥漫的大自然里，会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是跟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这种感觉平常沉睡着，偶尔被心灵唤醒。我特意放慢车速，一边欣赏路边野林子里的雪雾。雾里横着与立着的大树，黑色的树干，跟洁白的雪和濛濛的雪雾，构成一幅天然的写意美图。这是上帝的恩赐，这是大自然的杰作。 

 

从这段路开车，必须路过一个墓园—圣玛丽墓园。这是一个不大的墓园。墓园对面是一个高尔夫球场。天气好的时候，球场上偶尔可以见到几个人，开着高尔夫车，在宽仅数尺的小路上穿过。打球的时间明显比走路的时间少。打高尔夫球的人称为有氧运动。高尔夫球场和墓园，一边空旷，一边拥挤；一边寂静，一边热闹。球场和墓园被一条马路隔开。有时我两边看看，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 

 

高尔夫球场，被白雪覆盖，一片寂静；高尔夫球场有雪，这时不会有人来打球；墓园也被白雪覆盖着，这时也不会有人清扫。墓园这边，深灰色和绛红色的墓碑，一块块立在雪里；每一块墓碑下面，都安息者一个逝者。 

 

坟场附近是一家高中。一队年轻的高中生在淡淡的雾里排着队跑过。显然是高中运动队，在做跑步锻炼。从他们轻盈有力的脚步，你可以感觉到青春在他们的脚下弹跳。他们无声地经过雪雾笼罩的墓园。那些躺在地底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曾经这么欢快地跳过、跑过这个人行道？这个念头只是在我脑海中闪了一下，年轻的背影已经远远地消失在我的车后镜里，就像 墓园里的墓碑从视线里消失一样；墓碑下的曾经的生命，都这样年轻过、欢愉过啊！ 

 

按照相对的时间概念，时间可以拉长和缩短。如果把人生拉长，我们的一生，会有许许多多这样美丽的时刻；如果把人生缩短，我们的一生，岂不是只剩下生与死两个时刻？人的一生，不就是徘徊在这两点之间吗？如果我们把时间缩小，百年也不过一瞬；生与死，就像墓碑上刻着的生卒年月一样，中间只有一个破折号。这样看，这些跑步的年轻人，他们岂不是在原点踏步？你又何尝不是？我们又何尝不是？或者说我们迈出脚步，从起点一步就跨入了终点。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要活着？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呢？ 

 

生命的意义，是逮住自然最美丽的一刻。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甚至把它推到人生终点的一刻。他说，“所谓自然的美，是在人的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从生理上的临终的眼中看到的自然地美，是一种幻觉的美。如果必须用生命的代价，才能体会自然之美，那么，生理的临终的眼就算看到了自然之美，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把临终的眼看成是心理上的“第三只眼”，我们不必经历生理上的死，也可以从死的角度、从临终的视界，体会自然之美、看到自然之美。从临终的眼的视角看世界，自然的美无所不在；自然的美，都写在墓碑上面的生卒年月之间的那个破折号上。 

 

人生就是一个破折号，有的破折号长些，有些破折号短些，无论长短，都是一个破折号。从这个破折号看自然，自然是美丽的；从这个破折号看人生，再残缺的人生，也是完美的。从那些雪地里立着的一块块静止的墓碑和墓碑环绕的似有似无的雪雾，我不仅体会到了自然之美，也体会到了生命之美。 

 

破折号的尽头，就是川端康成说的“临终的眼”吧。心理上的临终的眼只有一瞬间，稍纵即逝；就像雪雾来的快，去的也快，人对雪雾之美的感觉，也非常短暂，也只是一瞬间。这两个一瞬间叠在一起，也就是心理上“临终的眼”看到的自然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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