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河西走廊也叫甘肃走廊。意思是黄河以西的大通道吧。
陈应松:河西走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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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走廊也叫甘肃走廊。意思是黄河以西的大通道吧。八月的太阳如此严酷,河西走廊更加干旱少雨。从车窗外望去,大漠漫漫,黄沙如云。祁连雪山连绵千里,它们是带来河西走廊生机的唯一神祗。所有的绿洲都是她的恩赐,是她滋润哺育的产物。
河西走廊在丝绸之路上,是一个通往新疆的要道。它东起乌鞘岭,西至玉门关,长约900公里。其中以武威、张掖、酒泉、嘉峪关最为有名。这里的雨水稀少,山上自然鲜见植被。但听当地的朋友说,这里的雨水一年比一年多。这真是件好事,这也证明,自然生态正在好转。
我们进入天祝藏族自治县后,就看到了远方乌鞘岭的雄姿,山势壮观,犬牙交错,在蓝天下呈青灰色。它是祁连山的一部分。祁连山在匈奴语里就是天山的意思,海拔3000多米。这里是青藏高原的余脉,也是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交汇地。气势开始变得狂野辽阔,变得更加陌生。历史上的河西走廊是血写的历史,这里的每一步都是雄关险隘,枯骨成路,血水成河,烽烟四起,刀剑铮鸣,战马萧萧。想起玄奘去往西域,哪儿有路,只是一路寻着人与兽的白骨西行。前人的死亡就是路标。但是通往西域的世界是何等诱人!而且西来的匈奴觊觎这片雪水浇灌的土地,把握住了河西走廊,就可以进入中原大地。各种宗教在这儿搏斗,生存与文化在这儿绞杀。
武威古称凉州,想必是寒冷。凛冽的雪风一定吹凉过这位为此地命名人的心。“凉州词”就是悲凉凄婉的词牌。“凉州词”有王之涣的、王翰的。春风不度玉门关;古来征战几人回?还有 薛逢的“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
鸠摩罗什是我在河西走廊结识的第一个伟大的人。他在武威有着传奇的经历。这里有座寺庙就叫鸠摩罗什寺。这座寺庙较新,据寺内石碑《鸠摩罗什舌舍利塔修缮记》记载,这座寺庙建于公元四世纪,有1600年历史,舍利塔内供奉有鸠摩罗什的舌舍利。他圆寂荼毗后“薪灭形碎,唯舌不坏”。这位来自西域的、有印度血统的高僧,居我国四大佛经翻译家之首,比玄奘早二百多年翻译了《金刚经》,共翻译有74部、384卷。是大乘佛教在我国传播的重要高僧。根据般若类经而建立的大乘空宗经典,是中国佛教八大宗派理论的源头。因为他精通汉语,所以其翻译文辞优美,韵律铿锵,一千多年来沿袭至今并影响了我国的哲学和语言,特别是宗教和文化生活。鸠摩罗什本来生在当时西域36国中的龟兹(今新疆库车),是被秦大将吕光攻破龟兹时掳来,押往凉州。鸠摩罗什在凉州羁留了17年。后去了长安,奉为国师。公元四世纪,佛教虽在印度衰败,却是在我国兴盛的时代。丝绸之路上重要的敦煌石窟也在这个时代开掘。
目前赵朴初题写寺名的鸠摩罗什寺,有雄伟的大雄宝殿和舍利塔,还有关于鸠摩罗什的纪念馆,我们未能看到舌舍利,有部分的建筑尚在修复中,寺内显得有些杂乱,一些年老的和尚坐在门口闲聊,这里因游客稀少,没有商业气息。但作为如此伟大的高僧,他在这儿未免寂寞了点儿。乌云密布,小雨淅沥。想到鸠摩罗什在此地的羁留,遥远的龟兹家乡是如何让他想念?同样,玄奘大师也因为他的高僧身份,多次在这条西行的路上被人截住,只得以死相逼。也因为人们对佛教的顶礼。当时的佛教有着它的神奇性,在大漠戈壁中严酷的生存与战斗,前途叵测,生死无定。他们从佛教中看到了一股神秘的力量。截留在西域活动、谙熟各国地理、文化、语言、习俗的高僧不仅仅是讲经,他们还是那些小国和部落首领的军事和政治顾问。
想想那些在凉州戍边的将士,怀着怎样的以身许国之心,在此与匈奴抗击,征蓬出塞,月黑风恶,羽檄交驰,车榖相错。寒日映戈戟,阴云摇旆旌。
武威雷台汉墓的主人至今是个谜,据出土马俑胸前的铭文记载,此汉墓系“守张掖长张君”之墓,约在公元186—219年之间。有说是破羌将军、武威太守张江;有说是度辽将军、护匈奴中郎将、武威太守张奂;有说是张奂的小儿子张猛。还有说是宣威侯、破羌将军张绣或汉阳(今甘肃天水)太守张贡,以及是前凉国王张骏等等。但他总是守护张掖的将军。
确定主人是个武士,有许多证据。首先看看出土的大型陶楼院,国家一级文物,既有瞭望、防御、进攻的中楼,又有习武、生活的庭院,还有主人的起居室。羊舍、鸡舍。里面摆放着栩栩如生的陶牛、陶马、陶狗、陶鸭、陶鸡、陶鹅等物品。我们进入墓室,在一侧耳墓里有复制的一排排战车和铜马。主人是如何来到这里征战戍边的?不得而知,但另一尊名满世界的马踏飞燕“铜奔马”,则将墓主人的胸中雄风托于天马的云蹄和飞燕的双翼。
这个天下无双,甫一出土就注定震惊世人的铜奔马,它出现在中国有关旅游的各种宣传之地,抬头就能见到。它就是中国旅游的标志,而它的巨大雕塑出现在某地,就代表了这个地方是国内优秀旅游城市。
它就是天马,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大宛马,西极马。这匹天马昂首扬尾,三足腾空,右后足踏于一只传说中的风神——龙雀的背上,健壮潇洒,驭风而行,精骛八极,气贯长虹,犹能闻鼓角连天,马鸣风萧。
雷台汉墓是一个象征,对于我这个来自遥远内地的人来说,在如此恶劣的边塞,一个人最后长眠于此,他是否心有不甘?这朔漠的荒风冷月,纵有奔马陪葬,陶楼相伴,灵魂中的豪气也被时光的风尘最后吞掳而去,仿佛那个时代并没有存在一样。在这位张姓将军的墓前,高耸的铜奔马和坑内放大的39匹铜马、14辆战车,在低垂的浓云下,显得如此悲壮肃穆,也显得如此落寞清冷。但这块汉室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土地,丝路上的美景和传说,终将存活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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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山丹的军马场路途颠簸难行。也是我们去张掖的前站。
山丹军马场的闻名,也是缘于它所饲养的天马,它悠久的军马放养的历史。去往祁连山冷龙岭北麓的大马营草原是多么遥远,我们的车一直沿着赭红色的焉支山而行。一望无际的草原、湿地,以及草原上挺立的明清时代的烽燧,更加增添了这里悠悠历史的纵深感。这里的面积是329.54万亩。曾经造就过骁勇的哥萨克骑兵的原苏联顿河马场解体后,山丹军马场成为世界第—。它太大,远远望去,各个山坡上吃草的马群,就像蚁阵,那么多,想象一下万马奔腾的情景,那当是多么的壮观。当地朋友介绍说它横跨甘肃青海二省,而且这里早在公元前121年就是军马场,是由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始创,距今有2100多年的历史。《资志通鉴·汉记十一》载:“(元狩二年)霍去病为骠骑将军,过焉支山千佘里”,打败匈奴后,在这片祁连山和焉支山之间的广袤大草原上,屯兵养马。尔后自魏晋至隋唐,大马营草原一直是很重要的牧马场所,在盛唐时期曾养马7万匹以上。这些雄壮的大宛马、天马、西极马,曾经挟带着汉朝和唐朝的威风,征战和驰骋在包括今阿富汗、印度、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的部分地区。西域36国的疆域是这些天马踏出来的。我们看到在河西走廊和新疆多地出土的铜的和陶的马,马头,神态何其自信刚毅,姿态何其优雅矫健。
山丹马场是丝路之上的一颗少见的绿宝石。旷野奔马,祁连雄踞。此刻雨在下,道路泥泞。我们在有一大群马匹的地方停下来。天空铅云低垂,焉支山雾气弥漫,景色壮阔悲壮,有出征前的阵势。这里的天空和大地因为滋养过无数时代的战马和将士,有一股莫名的英雄之气,场景动人心魄。焉支山如血染过,瑰奇惊艳,为丹霞地貌,又名胭脂山。路边安详吃草的马匹,如我在新疆昭苏看到的天马一样,一律火栗色,健壮迷人。有的吃草,用尾巴拍打虻蚊,有的在互相摩挲,有的母子在抚爱玩耍。走近身材高大的它们,虽然英气逼人,但也有几分胆怯,会打着响鼻离开你,退着步子和你逗趣。这些英雄的子孙,它们在八月青翠的草场上悠闲自在,战尘远去,它们的任务就是繁育后代,保持英雄的血统,颐养天年。
从张骞出使西域两次被匈奴所掳,两次逃脱,也无论是霍去病也好,卫青也好,张骞也好,班超也好,鸠摩罗什也好,玄奘也好,这条不确定的丝绸之路,几乎是与死亡和未知为伴的,是拿生命作赌注的。无数死去的骆驼、战马,醉卧沙场、战死异乡的将士,无数经书、无数苍凉辽阔的诗,倾圮倒塌的城墙,废弃的城市、村庄和寺庙,兴起的绿洲和干涸的河道,都是这条路上生死相搏后出现的景象,是生命曾经走过的痕迹与梦想。
自骠骑将军霍去病多次讨伐匈奴,才占有了河西走廊这片富饶的地区,也才有了这片宽阔无边的草原和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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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了塞上江南的金张掖,“张国臂掖(腋),以通西域”,据说是汉武帝赐名。 张掖在河西走廊的中部,历史上又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就是“八声甘州”词牌中最著名的词。张掖是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西汉汉武帝时张骞首次开拓丝绸之路,的确是冒险的“凿空之旅”。但此后汉朝多次派出使节出使西域,汉武帝时期最远的汉使到了犁轩(今埃及亚利山大港)。罗马人征服叙利亚和埃及后,通过安息帝国、贵霜帝国和阿克苏姆帝国获得从丝绸之路上传来的中国丝绸,故知道了神秘的东方古国中国。西汉末年,丝绸之路一度断绝,但东汉的班超仅带36名吏士,征服西域36国大部归汉,又重新打通隔绝58年的西域。张开臂腋简直是一种深入虎穴的冒险。在班超的故事中,全是那种让人难以置信的经历,仿佛他像神一样的,在西域的万里黄沙间,指点江山,如履平地,帮助那些小国摆脱匈奴的统治。也许当时的汉朝太过强大自信,才让班超们大展抱负,大显身手。
我们在张掖的停留很匆忙,最先进入大佛寺。大佛寺被当地人宣传是西夏国的国寺——皇家寺庙。事实如此。张掖曾是神秘消失的古西夏国的陪都。这个西夏国,在大西北存在了仅一百多年,就被匈奴灭了。它的文字至今未有人能解,关于这个短暂辉煌的国家有太多的传说。张掖是西夏国唐兀忒省的省会,即后来元代甘肃行省的前身,西夏在张掖驻有甘肃军司,甘肃省名最早由来于此。西夏的疆域当时多大?它“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曾经横跨现今的宁夏、甘肃、青海、陕西、内蒙古,国势最强盛之际,到了青海的西宁、新疆的哈密。匈奴将它灭了,忽必烈却在此诞生。
大佛寺的国内最大木质卧佛和安放卧佛的大殿,木质陈旧,也未刷一层油漆,任其风化于时间中,一件名副其实的庞大古物。好在这儿空气干燥,风化速度缓慢,依然保持了它惊心动魄的宏伟的陈旧感。在这戈壁深处,是在哪儿找到如此大的树木,来雕塑这样的菩萨?从祁连山腹中运来,那也要相当的想象力。释迦牟尼佛睁着一双大眼安睡在大殿正中高1.2米的佛坛之上,佛身长34.5米,肩宽7.5米,耳朵约4米,脚长5.2米。大佛的一根指头就能平躺一个人,耳朵上能容八个人并排而坐。在逼仄的大殿里,想拍照的人无法伸展他的镜头。你只能看到佛的一小部分。要么是头,要么是脚。如果不是西夏的皇家佛寺,谁有这个能力建造这等巨大的佛像?
当地人笃定地说,此寺是西夏皇太后梁氏常朝拜和居住之地,在此设道场,大作斋会。还有蒙古别吉太后也住在此,生下元始祖忽必烈。别吉太后死后,灵柩也停殡在大佛寺。还听说唐玄奘去西天取经也住过此寺,马可·波罗被吸引,在里面住了一年(一说两年)……过去的大佛寺不止这么大。它历尽劫波,在繁忙的丝绸之路上,是佛教东进的见证,也看到了为宗教和文化而战的各族英雄厮杀后怎样致佛教衰落,但又顽强生存。信仰的力量比其他力量更强大。古往今来有多少大德高僧曾在这里诵经坐禅弘法?可以想象,它成为张掖驿道上的各路名人招待所是成立的。它身份特殊,身世高贵,卧佛天下第一,在河西走廊无可比拟。到后来,有明英宗敕赐的《大明三藏圣教北藏经》,为金粉所书,还有乾隆爷送的一块匾“无上正觉”。寺里经幡飘扬,高耸的藏式土佛塔又似乎来到了藏传佛教之地。表明这儿曾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地方。
当我踏进藏经阁,看到的那些堪比敦煌石窟的藏经,之丰富、浩瀚、珍贵,让人感慨。这里保存有唐宋以来的佛经6800余卷,其中那部明英宗敕赐的《大明三藏圣教北藏经》,为全国仅存的几部经书中最完整的一部,俗称为金经。保存如此完好的众多经书,与一位尼姑本觉有关。她当时住在藏经殿后部一间小屋里,谁也不知道他是守经卷人。有回忆说1937年,为防止日军轰炸及回军马步芳部,大佛寺和尚将存放《大明三藏圣教北藏》和其他经卷的经橱全部秘密用土坯砌在藏经殿后部柱间。藏经的秘密,仅有几人知晓。并由寺中住持,一任任传给最亲信的弟子。1952年,本觉尼姑住进藏经殿旁的小屋专门看护佛经,却对此守口如瓶。“文革”虽遭受批斗暴打,几近死亡,但对佛经不置一字,后靠乞讨度日。1972年打砸抢烧平息,然而一场大火将本觉小屋烧毁,她本人也葬身火海。但这也许是一种涅槃。在拆修这个废墟时,民工惊讶地发现了一道暗门,打开暗门,居然通入到藏经殿后部的暗道夹墙内,而这道夹墙从藏经殿正面殿堂一点也看不出来。夹墙里挤挤地排放着十个老式木制橱柜。打开橱柜,里面整整齐齐完好无损地码放着用黄色绸布包裹着的函装经卷。这就是《大明三藏圣教北藏经》。全部《大明三藏圣教北藏》共包括《大方广佛华严经》、《大般涅槃经》、《金光明最胜王经》、《大方便佛报恩经》和《大乘本生心地观经》5大部,总计1621部、6361卷。共计18万页,3000多万字。经文为楷书,字迹工整秀丽,木板雕印,印刷精美。每函经卷的卷首印刷有秀美的单线白描版画一帧,内容为曼荼罗、佛像画、说法图、经变画等。经卷画套及卷封用清一色的蓝绢包装或彩绢锦绣装帧。 《大明三藏圣教北藏经》中,最为珍贵的部分是明正统六年(公元1441年),钦差王贵用泥金书写,绫锦装潢的600卷《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及清代顺治至康熙三年,书画名流用金、银粉书写的5部佛经。在《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首的一幅0.2平方米的蔓荼罗中,描绘有近百个人物,个个眉目清秀,衣饰飘洒,构图协调,布局对称。有部分五彩佛画,用金粉勾绘,石青、石绿、丹砂、朱红等着色,绚丽夺目。
那些陈旧的橱柜现在依然陪伴着我们,像突然出现的伟大的信仰。让智慧藏身在密室,这是战乱和浩劫的幸运者。但敦煌石窟的命运却让我们愤怒。一个湖北道士将一件件国宝贱卖,散落海外,换了小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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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峪关,丝绸之路上的要冲,欧亚大陆桥的明珠之城。但在1965年建市前,这儿还是一片沙漠。嘉峪关有一座城市吗?它不就是黄沙戈壁中的一座关隘吗?走出这里,包括玉门关、阳关,就是更远的西域了。
但是嘉峪关市却是一座无法想象也想不到的城市,它美丽、整洁,为了在戈壁上存活,这个城市发挥了人类最大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一个年降雨量不到50毫米的地方,必须栽树。但没有土,也没有水。水就滴灌吧,土是从外地买来的,挖个坑,垫上土,栽上一棵树。每个市民都要缴纳树木栽种款,有工资的在工资中扣除。嘉峪关市的街道宽阔无比,在城市管理水平上国内一流。人行道上每一块地砖都是完整的,破了会换掉。绿树成荫,规划大气。讨赖河是这个城市唯一的地表河,但蒸发量太大,虽然是祁连山的雪水,到了市区,已奄奄一息。没有水的城市不能叫城市,但是这个城市却修了三个超大的人工湖,用来调节气候。特别是讨赖河的建设,将其一节节地拦截,形成浩荡的河水,在两岸建设公园,建筑群一个接一个,亭台楼阁,加上超大的喷泉。这里因为炎热,白天少行人,一到傍晚,全城人差不多都来到讨赖河两岸,赏喷泉散步,戈壁中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夜色如此美丽,有如海市蜃楼一般。
晨起推开窗,祁连山雪峰巍峨云间,仿佛不是沙漠中的景物。在蓝天之下的白,一块块的白,依山势的白,就在天上。
嘉峪关的苍凉雄浑,比图片上见过的更要震撼。它配得上“天下第一雄关”的称号。它是明长城西端的第一重关,古代“丝绸之路”即是从此去往西域,是明代万里长城西端起点,自古为河西走廊第一隘口。看看它的庞大、坚固,看看它在大漠上的雄姿,真是浩然威仪,睥睨天下,用自己坚强厚实的胸脯为一个国家抵挡着一切。问题是,它能够抵御来自关外匈奴那疯狂剽悍的马蹄吗?事实上,嘉峪关不过600多年。更早的时候,在霍去病和班超的时代,可能也有简陋的关楼吧。史料《秦边纪略》这样说道:“初有水而后置关,有关而后建楼,有楼而后筑长城,长城筑而后可守也。”应该有更古老的历史。在黄沙的尽头,在从祁连山连绵而来的长城边,嘉峪关土黄色的雄姿出现在我们眼前,像一匹咴咴嘶叫的战马。我们经过长长的坡道进入关口。关城有三重城郭,层层设防,它的内城、瓮城、罗城、城壕看起来是坚不可摧的,有多道机关。比如如果从城外冲进来,陡峭的坡道会让猝不及防的战马失蹄,撞墙而亡。各种射击的垛口,有相当精巧的观察工具,有保证士兵不被箭头射中的防护。瓮城就是如果敌人攻入,完全可以瓮中捉鳖。它有三座三层三檐歇山顶式高台楼阁建筑,有宽大的城壕和长城峰台组成威风凛凛的建筑群,让敌人胆寒。内城宽广,可以跑马,内藏十万兵力也不会拥挤。这里就是个小世界,小城市。为了让戍边的将士不感寂寞,关城内密密麻麻地设有游击将军府、官井、关帝庙、戏台和文昌阁。有关精神生活的,世俗生活的,全有。这些建筑非常精美,高大的城墙用砖,也用干打垒方式筑成,因为少雨水,虽经几百年驳蚀,依然完整,雄风犹在。站在关城的楼上,可以瞩望那祁连山浩渺的雪峰,如同蜃景梦幻一般,为国尽忠,碧血丹心的壮志情怀会油然而生。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这样的气魄在静穆的雪山映衬下,何其浩荡!箭楼、敌楼、角楼、阁楼、闸楼,直矗青空。角楼和城堞上旌旗飘舞,阳光毒烈,仿佛是当年燃起的烽火,炙烤和烧灼着这关里抵抗与守卫的历史。黄沙就如浩瀚的史册,一切向我们袭来,让我们与历史的灼热感纠缠、熔化。让我们汗如雨下,心不能平。“马上望祁连,奇峰高插天。西走接嘉峪,凝素无青云。”明陈棐的诗就像嘉峪关和祁连山的壮美辽阔。明戴弁的“北上高楼接地荒,高原如掌思茫茫”,是此地此景此情的真实写照。清裴景福的“长城高与白云齐,一蹑危楼万堞低”,对嘉峪关充满了莫名的敬畏,似乎是在写一个人类无法到达和生活的地方。
从嘉峪关到敦煌的路上,如果我们不是坐汽车,是打马上路,作为沉重的旅人,我们将如何书写和表达这一切?车即使在宽阔的柏油路上行走,心情依然充满了荒凉和伤感。没有一滴水,干枯的河床上,只有芨芨草稀疏地生长,还有一些废弃的土墩,是汉朝还是唐朝,是明朝还是清朝的长城遗址?还有一些死者的坟墓,它们只是一堆干燥的浮土,好像一阵风就要将它们抹平。是什么原因使他们长眠在这茫茫的戈壁之上?是那些远离家乡、战死沙场的士兵还是匈奴人?寸草不生的坟墓,他们的死亡如此苍凉。如果有一些葳蕤的青草,他们与大地融为一体,并且有一些大地的生物陪伴,有水和鸟声,有遮蔽,这该有多好!死亡无论怎么说也是一件羞耻的事,会让亲人伤心,让路人恐惧。但是戈壁滩上的死亡是随意扔弃的土堆。只有那些箭楼、那些烽燧,那些高入云端的长城,逶迤在祁连山下。历史只留下一些高大的骨头。
敦煌,又是一座漂亮得难以置信的城市,一块翠玉般的沙漠绿洲。在这里,人,终于顽强活过来了,纷繁的历史远去了。
敦煌在河西走廊的最西,与新疆的哈密相接。据说敦煌跟张掖一样,是汉武帝赐名。但事实是,在张骞打给汉武帝的“报告”中就出现了。“敦”是大的意思,来自匈奴语。
在陆地的丝绸之路上,从长安出发,必须经过玉门关和阳关,沿昆仑山北麓和天山南麓,分南北两条通道,南线出敦煌,去楼兰,越葱岭到达安息(今伊朗),再到古罗马。北线由敦煌经高昌、龟兹,越葱岭而至大宛(今哈萨克斯担),后来又开辟出经敦煌到伊犁,至古罗马帝国。但无论怎样,敦煌都是必经之地,因此繁荣无比。在中西交通史上,它有个名称:咽喉锁钥。我看到内地许多地方都有这个称呼,但敦煌却是个真正的咽喉锁钥。欲去往新疆,只有这一条路。党河是敦煌唯一的河流,它也有许多泉水,所以农业比较发达。
我们在鸣沙山和月牙泉度过了一个干燥但凉爽的夜晚。风呼呼地将沙子往山顶上吹,这多么奇怪。沙子吹成的山脊像是刀切的,薄而流畅。有人吹落的帽子一个劲地往山上翻去,看着看着小了,看着看着翻过了山头,消失了。而月牙泉的水非常清亮,水边的芦苇在八月就抽穗,在风中狂野地摇曳,仿佛在呻吟和喊叫,一弯冷月高挂在蓝得像玻璃一样的天上,那些泉水边的亭台楼阁,娘娘殿、龙王宫、菩萨殿、药王洞、雷神台,被风沙蹂躏得露出木胎的建筑群,像是一些怀揣经书万卷的古代高僧,游弋在这大漠的夜晚。这儿离世界多远?风吹沙子的声音像是穿过深邃的时间,把一切往上拽,拽向青空,拽向虚无。
莫高窟没有我想象的雄伟。它几乎蜷缩在沙漠中,不是一座山,是一个沙漠中的高坎。但它叫山,叫三危山,前临一条干涸的河道,叫宕泉,多么美妙的名字。其实它在鸣沙山的东面断岩上,30米高,有的仅10多米,也就是沙漠的高处,因而叫漠(莫)高窟。凡圣地都要赋予它一个神奇的传说,莫高窟也不例外。说是一个云游的僧人叫乐僔,在公元366年路经此地,忽见山头金光闪耀,如现万佛,于是便驻足下来,开始在岩壁上开凿洞窟。这个传说在八月炎热的太阳中可以找到答案。一个在酷热沙漠中的跋涉远行者,一定口渴难耐,眼冒金星,四周毫无遮拦,他因为缺水而致幻觉。但宕泉当时一定水流丰沛,有了水,他可以在此定居。当时也应该有人烟。不然,他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凿洞窟。他需要信徒的供养,他还要付钱,要请人,要大量的凿洞工具。如果是荒无人烟之处,这一切都是空话。当然,公元四世纪是佛教在中国的鼎盛时期,那些河西走廊和接近西域的游牧民族与部落笃信佛教,人们虔诚无比,在沙漠的荒凉之处兴建一个千佛之窟的热情想必是非常高的,加上一些权贵和商人的投入,一洞引来万洞开。那些跨越千年的佛像、壁画、经卷,成为了一个时代辉煌的见证。它洞窟的美丽也不禁让人想到丝绸的绚丽,与这沙漠单调、凝重的色调完全不相符。而整个的风格,来自西域。看看那些飞天女神,她们的衣袂,她们的琵琶,她们出现的场景,仍旧鲜艳逼真的色彩,让人心驰神往。敦煌作为印度佛教东传的重要一站,这个被时间遗忘的莫高窟作为了顽强有力的佐证。
敦煌石窟存有500多个洞窟中保存有绘画、彩塑492个,按石窟建筑和功用分为中心柱窟(支提窟)、殿堂窟(中央佛坛窟)、覆斗顶型窟、大像窟、涅槃窟等各种形制,还有一些佛塔。窟型最大者高40余米、宽30米见方。最小者,可以忽略不计。据说,凿窟是凿窟的,窟凿好了,让有钱人来请画工画壁画、雕工雕菩萨。
有一个窟我们看到盛唐时期保存完整的雕塑,气度雍容华贵,又看到清朝时加塑的菩萨,简直面目狰狞,不像菩萨。导游解释说因为清朝的佛教衰落,人们不再虔诚。但也许是没请到好的凿工与画工吧。就这样了,不然,到了清代,不会让那个湖北的王道士把这几万件经卷贱卖给西方人。
为什么要由一个道士来管理佛教事务?这只能证明衰败的佛教已经连和尚都难找了。湖北麻城的王圆箓道士,逃荒到河西后加入戍边,退伍后无家可归,滞留在敦煌。据说在去到敦煌石窟时,莫高窟分成几片,有一片叫下寺的荒凉破旧,无人管理,他就住下来管理守窟,每天清扫,混碗饭吃。但王道士住下后清理洞窟淤沙,修三清宫(俗称三层楼),还是做了些事。他雇请敦煌贫士杨果为文案,让其抄写道经,发售道教信众。后来“下寺”因道教香火盛了,朝山进香者络绎不绝,王道士便在今天编号的第16窟甬道内设案,接待香客,代写醮章,兼收布施,登记入账。“光绪二十六年(1900)初夏,杨某坐此窟甬道内,返身于北壁磕烟锅头,觉有空洞回音,疑有秘室,以告圆箓,于是年五月二十五日半夜相与破壁探察,发现积满写卷、印本、画幡、铜佛等的藏经洞。”
这些如山的经书共有五万多卷,包括公元三、四世纪时的贝叶梵文佛典,用古突厥文、突厥文、藏文、西夏文等文字写成的佛经,世界上最古老的手抄经文。 出土的藏经中还有禅定传灯史的贵重资料,各种极具价值的地方志,摩尼教和景教的教义传史书等,被王道士断断续续卖掉了四万多卷。
国宝经卷不管什么原因流散于国外,已经被时间五马分尸。而当时王道士报告给官府后并未引起重视,不就是些庙里的经书嘛。有懂的,找王道士索要,求官,卖钱,中饱私囊。信仰崩滑的年代人们看重的是金钱,没有对宗教的敬畏。后来因为大部分被卖,1910年,风雨飘摇的清政府下令,把剩余的敦煌卷子全部运往北京保存。在运送的迢迢路途上,几乎每到一处都失窃一部分。听说“十年浩劫”中敦煌本地竟有一捆捆经卷在抄家时被抄了出来,这真是天下奇闻。
我曾在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冬宫,看到过多幅收藏的敦煌壁画,色彩富丽堂皇,一如新饰。它们就是1914年至1915年,俄国奥登堡率考察队在敦煌和莫高窟,收购和窃掠走的第263窟的多块壁画。但我在敦煌看到的壁画都有变黑,人的脸,几乎全是黑的,特别是西夏时期西夏人画的众多佛像。敦煌壁画的散失太令人心痛,中国的文化劫难太多。走在敦煌正午的烈日下,宕泉河没有了一滴水,河床裸露,像是死去了千年。热汗涔涔地放眼三危山四野,一片黄沙卷热烟,生命的迹象也难寻找。敦煌就蜷缩在这里吗?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敦煌?它的出生如此低微,貌不惊人,蓬头垢面,弃于荒野。但它却惊艳了世界。我只能感叹文化到了一定的巅峰,纵然破落衰败,也难掩其辉煌炫目,绝俗容姿。虽然文物尽失,但石窟中的国宝依然琳琅满目。而且“敦煌学”成为了一门国际研究的热门显学,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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