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2005年的夏季我在陇南地区旅行,去了文县、成县,然后到了定西地区岷县。
杨显惠:《甘南纪事》
一条牛鼻子绳
2005年的夏季我在陇南地区旅行,去了文县、成县,然后到了定西地区岷县。原计划从岷县返回兰州,可在岷县长途汽车站买票时突然改变了主意。原因是我的前边站着两个藏族姑娘,她们说话时我听出了她们是甘南州迭部县人。我就问她们,要去扎尕那坐长途车方便不?姑娘们的汉话说得不好,我就反复地问去扎尕那怎么走?这时我身后站着的一位三十一二岁的青年插话了,他说你问扎尕那做啥哩?我说扎尕那风景优美得很,我想到扎尕那看一看去。年轻人说,我就是扎尕那的人,你到了扎尕那转乏了就到我家住下去。吃住都方便。他说是来岷县办事的,要到闾井草原去一趟,要不就领着我去扎尕那了。听人说藏民待人热情朴实,但真没想到一个素不相识萍水相逢的人如此赤诚。我说你不在家,你家人叫我住吗?他说,那叫住哩,你放心去,你就说我叫你去的,住几天都成哩。我的名字叫达让。于是我买了去迭部县的车票。
第二天早晨我叫了个出租车。计划在扎尕那转一天,黄昏时返回县城去。扎尕那那时没有旅馆,对于达让的家人能不能留我住宿心存疑虑。
扎尕那是石头箱子的意思,白色的石峰冰雕玉砌一样从四面环绕着四个自然村,村村都是木板建的二层楼,房顶是鱼鳞般排列的松木板子。这种房子叫沓板房。山峰刀削一样刺向蓝天,半山腰飘着裙子样的白云,山坡上是密集的松树林,松涛阵阵,脚下是织锦般的草地,绿得人都不忍心走在它上面……扎尕那的美丽超出我想像,美轮美奂,如同梦境一般,我一到那儿就像醉了酒一样游来荡去,结果把和出租车司机约定的回程时间忘了。当太阳在西山顶上落下,暮色回合时打不通司机的手机了,无奈之下只好去业日村达让家碰碰运气,结果还就真住下了。达让的父母亲年近七十,还有个八十五岁的老奶奶,三位老人收留了我。
我在达让家一住就是四天,白天他的父亲南考领着我逛风景,晚上喝着酥油茶,坐在火炉旁,听南考老人讲扎尕那的故事和趣闻。我原想住四天就要回兰州,不料第四天达让回家来了。转天他把自己家的马牵出来,我骑着他牵着。我们从东哇村旁的一个叫绒布沟的石峡走进去,登上了四千多米高的扎尕梁,穿过两个牛角一样插进蓝天里的山峰形成的石门,到了山梁北边的高山草甸草原。这里是扎尕那人的夏窝子,达让的牛毛帐篷扎在一片平坦的草滩与一条巨大的山谷的交界处。从这条山谷下去,就是卓尼县的卡车沟乡。
我在这顶帐篷里又住了三天。这三天里,我跟着他到山坡上去荡牛,看他把抛嘎甩得呼呼响,把跑远了的牛赶回来。有时候,牛跑得远了,我们就跑很长的路把它们圈回来。没事的时候,我们坐在山冈上聊天。扎尕上云卷云舒,飘过一片灰色的云彩就刷刷地下一阵雨,远处的山冈如海涛般起伏。山谷和高山草甸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牛毛帐房,还有黑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
啊若!这是在达让家的第三天上午,站在山梁上我学着藏民的语言喊达让。啊若是喂的意思。啊么了?达让刚刚把跑远的几头牛从一条很深很远的沟里追回来,坐在半山腰休息,听见我喊,扭过脸来看我。他的汉语说得好,说话的口音像是地道的临夏州回民。
不是,那也是我们日业村的。
是吗?我还当是卡车沟的。
为啥你把他们当成卡车沟的。
我发现他们放牛的方式和你们不一样。
啊么不一样?
太阳这么高了,她家的牛还拴在帐房外头,没放开,可你的牛晚上也在山坡吃草,不赶回帐房跟前去。
达让站起来朝我走来,说,情况不一样。那个帐房没男人,就是一个婆娘,还有个尕丫头,牛不敢放在草场过夜,怕跑过哩。赶回帐房的牛就要拴起来,不拴起来牛娃子把奶咂光哩,就没奶挤了,就打不下酥油了。
是吗?我说呢,这两天光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姑娘荡牛呢,看不见男人。
她的男人叫人杀过了。男人叫班玛旺杰。
就在我惊讶地看着达让的时候,达让走过来坐在我身旁了,然后讲起那个女人和她丈夫的故事。
那是三四年前发生的故事。那一年的夏天有一次连下了三天三夜的雨,他们家的牛丢了四五头。那时间他们家的牛天黑了也不往回赶,她男人一天到山沟里来看两趟,赶牛。每一次赶牛都要把牛赶到一搭,再守上几个钟头,看牛稳当了,不乱跑了,赶牛的才能回家。尤其是下午的一趟,一直要守到半夜两三点钟才能回去睡觉,为的是防止偷牛贼,偷牛贼就是趁夜里没人了才偷着赶牛哩。牛这个东西还爱往山顶上跑,山顶上气温低蝇子少,咬得轻。可是一上山顶就容易跑到人家的牧场去,顺着山梁跑得远,也容易跑丢。那一次连着下了三天雨,雾大得很,把山头都拉严了,看不见牛,人也就不去看牛了,结果牛跑丢了四五头。她男人找了四天,找回来四头,还有一头犏牛就是找不见。
找不见不行,还得找。他们丢过的是一头驮牛。驮牛是犏牛里挑出来经训练后,专门驮货的牛,一群牛里才有那么一两个,两三个。这牛要是丢了,转场呀,从家里驮粮呀,都不方便。班玛旺杰又找了四天,终于在东边哇巴沟的牧场里找着了。这找牛的过程班玛旺杰给我说过,他找到哇巴沟的一个山沟里,看见一个帐房有人哩,就走过去问,我的一头犏牛不见了,你们看见了没有。那个帐房里有一大家人,男的叫东珠扎西,还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儿子。那家人热情得很,说是我们拾下着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班玛旺杰说我的牛是一个黑犏牛,鼻梁上有个白道道。东珠扎西说鼻梁上有个白道道那就对了,那我拾下着哩。听说牛拾下着哩,班玛旺杰高兴得很,就进了帐房坐着缓了一会儿,喝茶,拌着吃了一碗炒面,喧着说了会儿话。东珠扎西也说了牛他是怎么拾下的,说是下雨的那两天他的牛也丢了,雨住了以后他也找牛。找到他的春窝子上用椽子围下的一片草滩的时候,发现一头白鼻梁的黑犏牛正在他圈下的草滩上吃草哩。他就把牛赶到他的牛群里去了。
班玛旺杰也吃了也喝了,这时东珠扎西的娃娃把牦牛也赶过来了,他就说要走了,路远着哩,迟了就回不去了。这时候东珠扎西说了一句话:
你就这么走哩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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