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评点当代八大文化名人
在李怀宇先生对邓晓芒教授的采访中,邓晓芒教授对鲁迅、钱锺书、王朔、莫言、贾平凹、李泽厚、杨小凯、易中天八位当代文人学者做了中肯点评。
鲁迅 体会出左联那些人的那种霸道
中国知识分子不管当时显得多么激进、革命、坚强、独立,骨子里都有软肋。要把这个东西分析出来,我觉得非常有价值。
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反思,很少能反思到这个层面,唯独一个例外是鲁迅。
那些人在狂热的时候,鲁迅冷静地看出来这些革命者一旦掌了权,我们都没法活了。当然也可能还有其他人,像储安平。
鲁迅体会出左联那些人的那种霸道,那种唯我独“左”,那种意识形态的僵化,觉得那是很可怕的,没有人性、没有人情味。
胡风他们也不是无辜的。尤其像舒芜这些人,当时都各人自保,也耍了不少阴谋,他们跟王实味可能还不一样,王实味是太傻,书呆子一个。
胡风他们还是有政治头脑的,就是懂政治。但是没有周扬那样懂,还是太书生气。
胡风想玩点政治,哪玩得过那些政客呢?
钱锺书 才华横溢,自己也陶醉其中
钱锺书学问了得,他什么都知道。他有些闪光的分析我是非常赞同的。有些亮点他也说得很精彩,但总体框架是不对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等于我们都是人,都是从原始社会过来的,都是地球上的人类,都有语言,都会使用工具,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怎么样来解释我们这么不同?要用一个普遍的原则来解释西方人、中国人为什么从同样的起点出发,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才能说清楚。
当然可以拉扯很多中国人的说法跟西方人的说法,德国人的说法、法国人的说法,放在一起一比,好像很相像,但是不能到此为止,要能在相像中间看出骨子里的不同。
他这方面有些功夫做得好,但是很多是做得不够的。他才华横溢,自己大概也陶醉其中:我什么都知道。
王朔 他是沉痛的,我非常看好他
我力图从一种文化转型的眼光来透视这些作家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作品,他们写这些作品背后的心理状态和思维模式是怎么样的。
本世纪的文学又有一些变化,我接触不多,感觉已经不完全是寻根,本世纪的文学基本散了,有点像后现代,什么东西都没有,完全凭感觉。
90年代有理念,每个作家都想要表达什么东西。现在的作家没有要想表达什么东西,就凭一种才气。
特别是网络文学出现以后,基本上就是凭一种临时爆发出来的才情、敏感、调侃,没有一点正经,满不在乎。
王朔也满不在乎,但王朔是沉痛的,我对王朔非常看好。人家说他痞子文学,他表现出来确实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后面有东西。他也能写很纯情的文学。90年代以后,他已经写完了。但他偶尔发表出来对中国当代的看法,非常深刻,他是看透了。
莫言 魔幻现实主义就是搞怪
我的《灵魂之旅——九十年代中国文学的生存境界》里写了莫言的《丰乳肥臀》,我觉得写得很好,后来我给他寄了这本书。
莫言回信说:你对我的评论非常击中要害,你猜中了我的玄机。包括心理分析,他为什么要写那个东西?他就是那样想的。他说:我最近又有一本更好的,我寄给你。然后他把小说《酒国》寄过来。
他自己觉得《酒国》比《丰乳肥臀》要好,我看了以后很失望。
我觉得碎片化,没有一个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在一个空的理念之下,完全是魔幻加才气。当然作家都有一定的才气,完全凭着丰富的联想、搞怪、魔幻,魔幻现实主义就是搞怪,讲一些闻所未闻的东西来吸引眼球,这就没意思了。
贾平凹 后来也是搞怪
贾平凹后来也没有什么东西了,他也是搞怪。
他本来有本土的底子,商州那一带的民风、民气很熟悉,但是完全这样按原本讲,他又不甘心。他要在里面穿插一些魔幻,穿插一些传说、故事,有点像《白鹿原》的那种奇异的东西。
当然中国也有志怪传统,鲁迅当年也很欣赏的。他们现在就搞这些东西,但这要说明什么问题呢?就是为了吸引眼球。人都有好奇心: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冥冥之中还是有一些什么东西在起一种作用?我觉得没多大意思。
中国现在处在赤裸裸的、触目惊心的社会状态,你搞这个还不如老老实实反映现实好一点。或者你就另开一条路,总要有路,现在没路了,就是一点才气,才气完了就完了。我也评了贾平凹的《废都》,就是他的对风土民情的了解、体验,那是没话说的。但是他经常掺杂知识分子的那种梦幻,甚至是性幻想。《废都》完全是性幻想,有点看三级片、成人片的感觉。
李泽厚 以前就是他一个窗口
(1980年代出现了思想争论的热潮,)李泽厚他们争论要康德还是要黑格尔这些问题,我们都插不上嘴。但是我觉得很荒唐,原先我们被所谓的黑格尔压得透不过气了,就觉得康德的不可知论好像还开放一些。其实他们都是大哲学家,德国人从来没有人说:我们要康德还是要黑格尔。反正读哲学系,这些都是经典。
李泽厚在80年代影响很大。他的书都是经典,是案头书。《批判哲学的批判》讲康德哲学,哲学系学生都要看的。中文系的和搞美学的都必看《美的历程》。我对《批判哲学的批判》也有很多批判,但是也承认:虽然有一点意识形态,但在那个时候是非常难得的。李泽厚的文风影响了一大批人。
现在大家信息渠道越来越多了,以前就是他一个窗口,后来大家都能自己获取信息了,所以他的作用就不太明显了。再加上他的起点还没有完全脱开那个时代给他打下的烙印。当然后来他也想改,年纪大了,恐怕还受一些局限。
90年代以后各种各样的美学都出来了,把他撇在一边,也不跟他争。
杨小凯 诺贝尔经济学奖提名过他
杨小凯以前醉心于数量经济学。他数学学得很好,在牢里跟一些数学家、科学家关在一起,又跟他们学英语,英语也不错。他的眼光就要比我们开放得多了,美国的现代经济学家他都熟悉。
我跟他讨论过一次,关于马克思的经济学到底过时了没有,他认为是完全过时了,在凯恩斯以后就过时了。我觉得好像还不能那么说。因为隔了行,他学经济,我搞哲学,有时对不上话,但目标是共通的,就是要把我们国家各方面都补起来。
后来邹至庄教授来武汉,华中工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的一个经济学教授推荐了杨小凯。邹至庄非常欣赏他,就把他搞到普林斯顿去读博士。诺贝尔经济学奖提名过杨小凯,可惜他早走了,不然的话完全有可能得奖。”
易中天 想一起去厦大,我没去他去了
我父亲有一个老同事在厦门大学当教授,想调我过去当助手。我也对厦门大学的海边风景充满向往,易中天知道我想去厦大,也起了心,说:我们俩一起去。
刘道玉校长得知消息后,亲自到我家里做工作:厦门大学哪能跟武汉大学相比啊。结果,我和易中天都没走成。
到了1990年代,易中天的夫人不适应武汉的气候,决心转去厦门大学,而那时的武汉大学校长已不是刘道玉了。
中国作家不老实,用写作搏出位对当下比较活跃的作家我后来就比较失望了。当下他们都没有一条路可走,都是各显神通,异军突起的是网络文学。我一般不看网络文学,但有一次看了一篇,觉得写得非常不错,还是现实主义的路。
中国这么一个时代,不搞现实主义,搞什么呢?搞其他的都是装饰,没用。当然现实主义也有不同层次,有外在现实,也有心灵的现实。
这个时代变化非常快,各种冲突,观念的冲突,内心冲突,人际关系的冲突,家庭解体,能写的东西太多了。但是人们都对这些瞧不起,觉得写这些东西太掉格,非要搞些高深莫测的。中国作家不老实,写作不是一种不吐不快的东西,而是为了搏出位的一种手段,这就搞不出东西来。
邓晓芒:男,1948年生,湖南长沙人,1979年考上武汉大学哲学系研究生,毕业后长期任教于武汉大学哲学系。主攻西方哲学。代表作有《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康德哲学诸问题》等,译著有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等。2009年转任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
邓晓芒的父母是革命干部,妹妹邓小华后来成了著名作家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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