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周氏兄弟:天才不是培养出来 而是唤醒而来
[摘要]所以天才这个东西,要知道用什么去唤醒它,同时也要知道怎么样使这种生命力源源不断地延续下去。
专访周氏兄弟:天才不是培养出来 而是唤醒而来
兄弟俩年轻时在长城的合影。
采访手记:
王小波曾在《我的师承》一文中感叹,以查良铮、王道乾等老先生的文字功底,本来应该取得很高的文学成就,但因没赶上好时候而只能去做翻译。事实上,在中国各文艺类别中,都有一批“没赶上好时候”的大师。在与周氏兄弟的交谈中,他们反复提到自己的幸运:20多岁就可以办全国巡回展,得到刘海粟、李可染等前辈大师的支持和爱护。这些大师在力挺他们之余,也会感叹一句:“周氏兄弟做了我们老一辈想做但没有做到的事。”其中既有赞许,又有不甘。
其实翻看周氏兄弟的个人经历,实难用幸运二字概括。他们小时候“出身不好”,父亲是被打倒的右派,家里全靠母亲和外婆照看,兄弟俩在上学时就觉得自己比别的同学难。这种“难”体现在方方面面,又很难用几句话简单描述出来。外婆是那个年代罕见的读过书的女人,平时爱教他们一些名人名言以资勉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年纪小一点的弟弟大荒也用记日记的方法激励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在今后都会有价值”。
尽管当时在日记里写下这些话时,还完全不知道自己长大后会干什么,但他们终究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以如今五、六十岁的年纪回望过去,所有的磨难都成为了艺术的灵感。他们自己也承认,故乡广西本不是诞生艺术家的热土,如果不是恰好在幼时历经苦难,又恰好在青年时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可以不论资排辈,可以相对容易地走出国门,他们肯定无法取得如今的成就。
甚至可以说,改革开放救了他们。在那个绘画要为政治服务的年代,作品里必须有政治理念。而他们与生俱来的野性,与这种刻板的艺术观念常常碰壁。大荒就因为作品中没有所谓“健康思想”而挨过批。如果没能出国,很难想象美协会员周山作、周大荒会是什么样,但肯定不会是眼前戴花帽子、金戒指、穿鳄鱼皮鞋的酷大叔了。
听到这,我问了个有点蠢的问题:如果再选择一次,你们会再选择磨难,以获得如今的成就,还是想小时候过得舒服一点?
我本以为他们会斟酌一下语言,回答得冠冕一点,没想到一秒没犹豫:“坎坷是每个人都不愿意经历的”。这些磨难对他们的艺术创作客观上是种财富,没有这些他们也不会成功,但至多是化悲愤为力量,而不是励志书上常见的拥抱苦难,享受磨砺云云。
“绝对不会,人类不会去选择磨难的。”大荒在思考了一会之后,又再次重复了一遍,说这话时目光清澈而坚定。看着他,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做什么都难的小学生,在日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现在所做的一切,在今后都会有价值”。
访谈正文:
艺术跟知识没有关系
腾讯文化:刚才说到顿悟,您二位在艺术当中顿悟的点是因为什么促成的?
周氏山作:走过了很多路,无法明确说到哪一点你就顿悟了。你看过很多,走过很多,在某一刹那间你突然间就顿悟到什么是艺术生命的钥匙,以及那种艺术的生命性是怎么创造出来的,等等。但是你要看过很多东方的还有西方的艺术作品,还有你自己人生经历过很多事情,慢慢走过来之后才会有顿悟的可能。
周氏大荒:而且那个东西也不是加法的,不是说这个东西加上那个东西,最后就一定可以的。
腾讯文化:可不可以这样理解:量变不一定导致质变,但是如果没有前面量的积累,后面也不可能有质变。
周氏大荒:对,我跟学生也是这样说,这个艺术跟知识没有太多关系,有时候甚至可以说都没有关系。
腾讯文化:是跟天赋或者跟经历有关系?
周氏大荒:有很多因素在里面。
周氏山作:但是天赋是首要的,不然后天即便很努力,有时候也走不远。你看《莫扎特传》那个电影,里边那个宫廷音乐师萨里埃利,对音乐的修养已经达到很高的高度了,但他一看莫札特写出来的东西,立刻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莫扎特才活了三十多年,就写了那么多交响乐,那个作品产量是很多人一辈子24小时不睡觉都写不出来的。他这种既很高产,又有很高质量的创作才能,只能用天才来解释。萨里埃利音乐的修养应该是很高的了,但是在天才的面前他确实觉得不可理解。
有的时候艺术就是这样的,像诗人、艺术家可能跟一般的职业很不同,别的职业通过勤奋努力,可能在前人的经验上面再加上自己的领悟,也可以做得不错。但是创造性的东西是需要更特殊一点的。
腾讯文化:没有办法勤能补拙?
周氏山作:对。
天才不是培养出来的 是唤醒的
周氏大荒:在别的领域里面需要积累、需要知识,但是艺术不是。当然我们也不是鼓励艺术初学者不要去学东西,学生还是要学的,还是要努力投入的。但是我们说的是怎么样变成一个天才,从这个角度去看,完美的东西是不可能变成天才的,天才是不完美的,天才是非常偏激的,天才是非常极端的,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完全不是一般的常人的认识里面可以认识到的,这种才是天才。但是天才通常隐藏得很深,在很多貌似普通的人身上,其实都可能蕴含着天才的素质。
为什么有些神经质的人容易有他天才的一面呢?因为他们没有什么顾忌,能够更充分地表现出那种天才。所以这种天才的因素要知道怎么去唤醒它,这个就是我们过去提到的感觉主义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因为天才不是培养出来的,天才是唤醒的。那个东西一般是唤不醒的,即便存在也唤不醒,但是特殊的事件、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气氛里面,才可能在无意中把天才给唤醒。但是天才的寿命也都是很短的,很多天才艺术家的生命都很短。也有一些天才艺术家活得很久,但是创造力能不能跟着岁月一直延续下去呢?不一定。有一些在艺术上很有天分的创造者,在他的早期艺术生涯中出现过一两个非常不错的东西,但后来就出不来了,就没有优秀作品了。
所以天才这个东西,要知道用什么去唤醒它,同时也要知道怎么样使这种生命力源源不断地延续下去。这里面就有很多因素了,一个艺术家出生的环境,还有他后来的整个生活环境,太好也不行,太苦也不行。要有一些好的,又要加上一些磨难,磨难太多也容易扼杀天才,还要回来一点,给他一点自信。这个就像配中药一样。
周氏山作:而且天才的创作之路没有一个固定格式,每个艺术家都不一样。像柴可夫斯基,在他创作的鼎盛时期,恰好有一个贵夫人持续资助他,在他不想写的时候给他钱,让他继续写,所以才能在创作灵感泉涌的那段时间留下一批好作品。
这些历史留名的天才,都是幸运的天才,各种环境条件刚好能够把他们的天分唤醒,从而造就了这些天才。也有很多天才是被埋没的。
腾讯文化:可能大多数天才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天才。
周氏山作:那是,那是。像梵高也是一个特殊例子,他艺术生命实际很短的,只有十年,因为第一,他起步比较晚;第二,他寿命也比较短。当时也是穷困潦倒,但是十年就创造了一个特殊的梵高,这也不容易。当然他可能在去世的时候也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么伟大。他死后在阿姆斯特丹建了一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博物馆,整个荷兰也以他为荣。
曾经失去一切可能性 唯有在画布上是自由的
腾讯文化:您两位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对绘画有兴趣了,那是不是也有一股比较强的自信心,一直支撑着你们,直到把这个事情当成职业?因为很多人幼年时都喜欢画画、唱歌,但最多就是一个兴趣,大多数人会转行做一个能维持生计的事情。
周氏山作:这么多年走过来后,我们意识到一点:上帝对于我们俩施加的磨难要多一点。比如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在现实中每样事都比别人困难,别人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对我们都挺困难的。
周氏大荒:我们的家庭背景就决定了一些事,比如很多机会我们是不可能有的。
周氏山作:我们都生活在大时代的背景下。我们家乡有一种竹笋,在那种环境下,经常会有大石头压在竹笋上边。但它生命力很强,会从石头边上长出新芽来。
我们年轻时因为出身问题,在现实中被砍断了所有可能的发展路径。你只能把你一切的幻想,一切的宣泄表达在艺术上。所以这个经历可能是早年老天对我们的一种刻意安排吧,当然这是开玩笑的说法,不过我们确实把那段经历当成一种财富。
周氏大荒:一个人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不可能设想自己今后的道路,特别在当时那种环境,那种年纪根本不可能。我们的童年过得很艰难,上学的时候也在想为什么比别的同学都要难?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也让我们有一种自我励志的感觉。那个时候经常写日记,在日记里我就写:“现在所做的一切,在今后都会有价值”。
腾讯文化:当时是真的有这个信念,还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激励?
周氏山作:是精神上的,当然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当时的梦想。
周氏大荒:不知道会成为艺术家,当时是不知道的。
周氏山作:因为当一切可能性都不存在了的情况下,只有精神上的可能性是属于你自己的,唯独这点是你可以把控的。在画布上宣泄自己,在那里你是自由的,在艺术上一切都是可能的。所以我们把自己一切的追求宣泄在精神上,宣泄在幻想中。
周氏大荒:我们生活在这种家境里面,所以我们算是奋斗型的艺术家。在历史上艺术家有很多种类型,有一些不是奋斗型的,他很自然地流露出来的,不需要怎么奋斗就成为很重要的艺术家。我们由于一直在逆境里面生长,所以无形中变成了奋斗型的。
当时准备出国前的那段时间,1985年,在中国美术馆做了个展览。这个展览曾经巡回到南京美术馆、上海美术馆。那个时候算是现代艺术家里面唯一的一个所谓的全国巡展,以前没有过。我们到南京和上海美术馆的展览是刘海粟安排过去的。那时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艺术的一个老师,他说过那么一句话:“很遗憾你们国外没有关系,没有可能性,如果你们能够到国外去,到更大的舞台去就好了。”
那个时候我们在国内的作品里已经有了一种创造性的东西,所以老师觉得应该到更大的舞台去。除了这句之外他还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们能在中国这么艰难的国家里面获得成功,我相信你们肯定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获得成功。”
曾因作品没有健康思想而挨批 出国是为能更自由地创作
腾讯文化:中国的环境相对来说是比较不好的?
周氏山作:他说的是当时(1985年)。那时中国刚开放,刚出现一种可能性和机会。中国因为之前几十年里面相对比较论资排辈,年轻人刚20多岁就想怎么怎么样,这个难度挺大的。
周氏大荒:不光是这一点,在任何国家你搞艺术你就是艺术家,艺术家具体搞什么是没有人管你的。那时在中国做艺术是很敏感的,中国的绘画很多年来都是为政治服务的。如果你的作品里没有政治理念,没有健康的思想在里面的话,是不能够存在的,就要挨批的。
腾讯文化:您当时也因为这个挨过批吗?
周氏大荒:挨过的,哈哈。那是70年代的事了,比较早期的。
周氏山作:当时我们是非常幸运地得到了老一辈大师们来自各方面的爱护和支持。记得当时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刘海粟来看了以后挺激动的,当场就写了一幅很大的字:“环伟博达,开创一代新风。观周氏兄弟画展,来日未可量也。”当时我们二十多岁,大师对我们有这样的期待,对我们很鼓舞。包括刚才大荒说的另外一位我们的恩师对我们的期待跟信心。这些前辈大师们实际上是我们后来走到世界舞台的精神支柱。
同时我们也理解很多前辈大师们,在他们最年富力强,最有创造力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能够真正地放开手脚创造。
腾讯文化: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周氏山作:对,当时李可染看了我们的画展也说:“周氏兄弟做了我们老一辈想做没有做到的事。”我也非常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他并不是说不能做,而是在他像我们当时那个年纪的时候,20多岁的时候,没有环境去做。当时改革开放,我们能够相对自由地去创造。我们那些画放到以前是根本不能被接受的。
腾讯文化:相对老一辈艺术家来讲,您还算赶上了好时候。
周氏山作:对,当时李可染对我们说的话可能就是这种含义。这些鼓励的话给了我们精神上很大的力量,所以我们出国的时候,带去的也是一种自信心,是一种从中国走向世界的艺术梦想,希望在国际舞台上能够真正地自由创作的梦想。
所以在西方世界一转眼走了这么多年,想起初到美国的时候,想起很多之前的事情,我们都感觉有种使命感,当然这个是在内心里面的。
出国发展的艺术家也有很多不同情况,有的人在被长期打击以后,自信心就消失了。我们算是幸运的人,带着梦想和自信,后来一步步地发展,国外也给了我们很多机会,所以才走到今天。我们觉得目前在艺术上已经比较自由了。
如果没有改革开放 肯定没有如今的成就
腾讯文化:设想一下,如果您二位早生了二三十年,在你们年轻的时候没有改革开放,不允许出国;或者晚生二三十年,在年轻的时候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磨难。那么会有现在这样的成就吗?
周氏大荒:我想肯定没有。
周氏山作:我想也是,肯定没有。
周氏大荒:因为这个东西(艺术成就)跟时间段,跟历史事件的发生,跟很多因素都是相关的,像我们广西那个地方,历史上没有出过重要的艺术家,那个土壤、那个环境,一般情况是出不了艺术家的。
周氏山作:不用说世界上,在国内都很难出得来。所以我们看到现在的很多年轻人,觉得他们某方面蛮幸运的,但是某方面来说也不太幸运。年轻的时光很快过去了,十年、二十年,生活是平的。而青少年阶段,生活的磨难是艺术的一种财富,如果生活太平稳了,或者是太优越了,可能对艺术没那么多体验。
反过来说,如果在你最好的那段时光里,过得太艰难,那也许就把你的创造力、自信心磨灭了。反正我们觉得我们挺幸运的。
腾讯文化:您不会对童年的经历有怨恨吗?
周氏山作:我们的性格就是不会抱怨的。最艰难的时候我们也从来没有抱怨过。
周氏大荒:平时我们总拿过去的经历作为笑话来笑笑,调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高兴高兴。从来没有怨恨过哪个时候、哪件事或者哪个人。我跟山作性格上有一些区别,但是这方面倒是相似的,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事情,或者遗憾自己的某种幻想没能实现等等,没有的。
如果命运可以选择,会选择过得舒服点,而不会选择磨难
腾讯文化:之前大荒老师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如果让您再选择一次人生的话,还会选择做艺术家。
周氏大荒:对。
腾讯文化:那如果再选择一次经历呢,您还会选择这么坎坷的经历吗?还是想过得舒服一点?
周氏大荒:我想不会选择坎坷经历,哈哈。因为坎坷是每个人都不愿意经历的,我们受过的磨难也不是有意选择的。只是事后回想,觉得这些经历反而帮助了我们的艺术。
周氏山作:年轻时候很多简单的东西可以给人精神力量,我们外祖母经常对我们说:“没有受过各种生活的磨难,不可能成为一个骄傲的人。”她还教我们一些古语,比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类的。这些话给我们精神上一种印记,就是你要成为一个给生命创造意义的,给历史留下点东西的人,你必须得承受得起生活的种种。我们在性格上还是属于比较乐观的人。
周氏大荒:(沉思片刻,再次斩钉截铁地说)刚才你问还会不会选择过去的坎坷经历,绝对不会,人类不会去选择磨难的。
周氏山作:但是命运有时候挺有意思的,比如说你看世界上那些著名的拳王、球星,生活太优越了肯定成不了拳王,因为练习的时候,挨一拳鼻子就被打扁了。
周氏大荒:拳王都是穷人出身的,一个是穷,一个是心里面比较狠,心一旦变善了就不能打拳了。
周氏山作:有很多这种例子。比如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很有才华,也长得非常潇洒的写作爱好者去问他的老师:“你说我能成为一个作家吗?”老师回答:“不可能的。”他就很委屈,说为什么不可能?他的文学修养很高,又很有艺术才情。他老师说:“因为你可选择的出路太多了”。
有时候你对某件事的坚韧的追求,并不是都那么好玩的,但如果你热爱它,你就觉得是没问题的。所以我们也跟学生讲,你一定要从内心里觉得艺术是最重要的,最热爱的,你能够为之投入最执着的热情,这样你才能够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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