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信仰是人类的精神家园
◎问:您的前三部作品备受瞩目,可以说是现实主义写法的胜利。虽然我国文坛一直提倡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但我们的作家在这方面一直没有做足、做透。最初,作家们受制于意识形态,后来——八十年代——又兴起了现代主义,现实主义就过时了。所以,您那种带有批判色彩的现实主义作品,就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雪漠:我的《大漠祭》、《白虎关》、《猎原》是现实主义作品,后来的《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也仍然是现实主义作品。不过,后三者属于心灵与灵魂的现实主义,而不仅仅是物质世界的现实主义。而且,“大漠三部曲”与“灵魂三部曲”看起来是互不相干的两个系列,但事实上,它们是统一的,不能分割。这就像一个人站在宁静、清澈的湖边,你既能清楚地看到他,也能清楚地看到他投射在水里的影子。写《大漠祭》的雪漠,肯定能升华为写《西夏咒》的雪漠。《大漠祭》里的灵官,也肯定会升华为《西夏咒》中追求灵魂自由的琼。换句话说,只要作者有心灵的追问、寻觅和升华,作品就必然从现实世界上升到心灵、灵魂的世界,然后挥洒出各种不同的景致。否则,作者就只能重复自己。
◎问:您的作品《白虎关》写到了现代语境下西部农民的生存状态,也写到了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冲击。可见,您在这方面思考得很深。那么,在您看来,当前中国乡村最大的问题是什么?针对很多农民都远离土地、进城打工这样的现实,我们最该关注的是什么?
●雪漠:事实上,中国的乡村已经被打碎了,千年来的传统农业文明也被打碎了。但真正的问题不是这个,而是打碎之后,没能建立一种新的价值体系,因此当代农民的精神世界显得非常混乱。不过,这不仅仅是农村目前面临的问题,更是整个国家、整个时代正在面临的问题。所以,我们最应该关注的,不是农民们是否涌入城市、该不该涌入城市,也不是他们涌入城市之后会怎么样,而是如何建立新的价值体系。换句话说,就是心灵、灵魂、信仰的问题。
农民们失去土地,就失去了心灵的家园,就会觉得心里没有依怙。即使他们非常努力地站在城市的柏油路上,也像是半空中飘摇的蒲公英,不踏实,没有家的感觉。因为,“家”不仅仅是房子,也不仅仅是亲人,而是一种安全感,是一种安心、温暖的感觉。如果一个人在疲倦、心累时,可以回到一个地方,像受伤的小鹿那样舔舐自己的伤口,然后变得踏实、满足,他就有家;如果找不到这种感觉,就算他买了房,办了城市户口,也没有家——这是全体人类的共性,而不是农民工们的特性,有好多城市白领也是这样。他们本质上就是打碎了“乡村”、失去了“家园”的农民。他们想追求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追求什么,也不知道可以追求什么。他们得不到城市精神的抚慰。
什么是城市精神?所谓“城市精神”,就是人文精神。你就算在一个城市里生活得再久,也未必能拥有城市精神。因为,你生活的城市本身未必有人文精神。目前,中国的一些地方空有城市的表象,却没有城市的内涵。它们是在农村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不一定完成了一种从农村到真正意义上的城市的升华。繁华也罢,现代化也罢,都是农业文明的碎片堆砌而成的空壳、幻影,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所以,有人文精神者的稀有程度,相当于浩瀚宇宙中的点点星光。
不过,我并不否认“打碎”乡村的必然性与必要性。因为,传统的乡村文明有它美好的地方,也有其落后之处。
举个例子:从广东回到武威的时候,我突然就感到失重了。虽然我还是可以正常活动,但总有一种寸步难行的感觉,仿佛有很多无形的东西在制约着我。它们不可捕捉,就像空气一样,始终围绕在我的左右,形成了一种胶着的状态。只要我留在这个地方,就逃不开这种氛围,它似乎变成了一种巨大的惯性——土地文化的惯性。
我曾经说过,凉州这片土地上的文化有其博大之处,也有它的狭隘和复杂。凉州人一方面知足常乐、安守本分,另一方面,又会排挤那些跟自己不一样的人,尤其是那些出类拔萃的人。前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农民书法家,他的字写得非常好,但谁都不觉得他有多么优秀,更没人把他当成书法家。他家很穷,因此他难有发展的机会,慢慢就被埋没了。如果我不走出武威,不走向一个更大的世界,就会像他一样,要么过得非常潦倒,要么被同化,要么被土地文化中的狭隘给活活憋死。
这就是那片土地的可怕之处,也是乡村文明必须被打碎的原因。
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你就会发现,传统乡村有很多优秀的、质朴的、伟大的东西,也确实有很多制约人类发展的弊病。如果不把这些东西给打碎,中国就不可能发展壮大,只可能变得更加落后。作家也是这样。如果一个作家始终怀念乡村,敌视城市文明、工业文明,他就不可能成为大作家。
所以,我们可以留恋过去的美好,但必须要明白,落后是必然会被进步所取代的。
◎问:对,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沈从文、贾平凹和美国的福克纳都写过这个问题。全世界各个地方,都曾经遭遇,或者正在遭遇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冲击,都有过痛苦的体验。那么您觉得,在这种历史转折中,我们的西部作家最痛苦、最尖锐、最有价值的体验是什么呢?
●雪漠:信仰。西部最优秀的地方,就在于这片土地上有信仰。
相较于东部,西部有点贫穷,但西部人的幸福指数一点也不低。他们很知足,心灵也非常满足,因为他们有信仰,有心灵的依怙。西藏、青海、甘肃等地都是这样。这里的人们活得很自在,也很快乐。精神的富足,已经弥补了他们在物质享受上的一些缺失。当然,外来文化的冲击,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一些改变,但“为什么活着”、“活着的意义”等灵魂层面的追问,却没有随着时代的变更而消失。它仍然是西部文化中最为博大厚重的东西,也是西部人能非常自豪地向这个时代输送的一种珍贵体验。
东部人、南方人望向西部的时候,不应该仅仅关注它的贫瘠、落后,更应该把西部文化的营养汲取过来,滋养自己的灵魂与心灵。十年前,创办雪漠文化网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我想借助现代文明的产物——网络,来打破地域局限,将西部文化中最优秀的东西传播出去,利益所有需要它的人。后来,我在外出学习、实践的过程中,也绝不会丢失西部文化中足以成为灵魂标杆的部分。
◎问:在西部文化中,宗教的成分确实很明显。在这一点上,西部作家的体验就会非常深刻。另外,许多评论家、理论家都推荐您的《猎原》,他们认为,您在这部小说里谈到的工业文明冲击下人类的诸多生存问题——例如沙漠吞噬良田、干旱问题等——都十分尖锐,不是甘肃作家,往往写不出来,至少没法写得这么鲜活。
●雪漠:《猎原》的读者最多,它刚出版就上了好几个城市的畅销书排行榜。《猎原》有大量的盗版。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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