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如果说,小说是作家赋予生活一种形态,那么契斯的世界就是一个超现实的噩梦。
丹尼洛·契斯:《栗树街的回忆》
关于作者丹尼洛·契斯
二十世纪南斯拉夫最重要的作家。契斯出生于南斯拉夫的苏博蒂察市,“二战”期间,他的父亲在纳粹集中营遇害,母亲带着他和姐姐逃难到黑山,直到战争结束才回到南斯拉夫。他在贝尔格莱德大学比较文学系毕业后开始文学生涯,作品有《花园,灰烬》《沙漏》《达维多维奇之墓》《死亡百科全书》等,曾获得塞尔维亚NIN文学奖、美国布鲁诺·舒尔茨奖等诸多文学奖项,并被授予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他的作品虽受到国际瞩目,在本国出版时却常引起奇特的骚动:《达维多维奇之墓》被诬蔑抄袭了索尔仁尼琴、乔伊斯、曼德尔施塔姆、博尔赫斯、梅德韦杰夫兄弟等作家,布罗茨基对此评论说:“一位作者若能在一本135页的小说里模仿这么多位风格迥异的作者,那么怎样赞美他都不为过。”他还称扬契斯是“一位独具风格的作家,他的作品几乎重新定义了悲剧”。1979年,契斯侨居巴黎。1989年,他因肺癌去世,据传他获得当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呼声很高,“他的辞世中断了二十世纪下半叶全世界作家中最重要的文学旅程”。(苏珊·桑塔格语)
编者按在那个物资匮乏、战祸频仍的贫瘠年代,“恐惧”是梦境的主要背景;而梦想,却抚慰了一颗颗彷徨的心灵,为人们在乌烟瘴气的现实中,找到可供喘息的净土。一九六九年,丹尼洛·契斯的《栗树街的回忆》在贝尔格勒出版,最初是以塞尔维亚语印行,其后被译成英文,受到国际的瞩目。
如作者所言,他承袭了母亲爱说、融合事实与传说的癖好,因此他的创作,往往不是全然虚构,而是糅合了个人经验与感触,如梦似幻、风格独具的文体。作品中二十篇动人的短小故事有着全然不同的风格,作者丹尼洛·契斯用看似梦幻般的田园诗写作的方式,以男孩安德烈亚斯·山姆的视角,呈现出特殊岁月里南斯拉夫乡间的生活与世态。童年的天真、稚朴,微小的惶惑与悲哀,都笼罩在历史的阴影下,映照出成人世界的荒谬和苦难。
出生证明(一篇简短的自传)
我的父亲出生于匈牙利西部,在当地的一所商业学校受的教育,这学校由一位韦瑞格先生经营——他最终变成了乔伊斯先生笔下著名的利奥波德·布鲁姆。我相信是在弗朗茨·约瑟夫二世自由政策的影响和渴望种族融合的双重作用下,我的祖父把他未成年的儿子改姓了匈牙利人的姓,但是我们家族史的许多细节将永远晦暗不清了:1944年,我的父亲和我所有的亲人都被带到奥斯维辛,几乎无人返回。
在我母亲的祖辈里,有一位黑山的传奇英雄,他在五十岁上才学习读书写字,以此在剑的荣光上更增添了笔的光辉,还有一位“亚马孙人”砍下了土耳其暴君的头颅复仇。我所描述的这家族的珍贵品质将随我而逝。
1939年,我四岁大,匈牙利颁布了反犹太法案,我的父母亲让我在诺维萨德的圣母升天教堂里受洗成为东正教教徒。这救了我的命。在1942年,就在诺维萨德大屠杀之后,我们逃回匈牙利我父亲的故乡,直到十三岁之前都住在那里。我在富裕的农人家当仆人,在学校里我学的是公教要理和天主教圣经。弗洛伊德称为Heimlichkeit的那种“令人痛苦的陌生感”,成了我文学上和精神上主要的刺激。九岁时,我用匈牙利语写下了人生中最早的一些诗:一首关于饥饿,另一首则是情诗——毫不逊色。
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将事实与传说糅合在一起讲故事的癖好;从父亲那里遗传的是——伤感和讽刺。我的父亲是一份国际时刻表的作者,国际时刻表本身就是世界主义的,是一种文学遗产。这也影响了我和文学的关系。
我母亲在二十岁之前都是一位小说读者,当她发觉小说是“虚构”的时候,她便没有丝毫遗憾地摈弃了它们。她对于“纯属虚构”的厌恶也潜藏在我心里。
1947年,我们被红十字会遣送回黑山我叔叔的家,他是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也是涅戈什 的传记作者和评论家。到那不久我就参加了艺术学校的入学考试。我们被要求画伏尔泰的半身像——乌东的石膏像作品,那让我回忆起一位在诺维萨德认识的德国老妇人,我就照老妇人的形象来画。尽管如此,也许是因为我其他的作品,我还是考上了。到我做好必要的入学准备之前还须等上一两年的时间。我决定先在那段时间里完成文理中学的课程。
有两年的时间,我在当地的音乐学校学小提琴,我的指导老师是老塞蒙纽提,我们尊称他为“帕格尼尼”,不只是因为他的外表,更因为他对颤音的钟爱。就在我做到第二小提琴的时候,音乐学校迁到了科托尔。我继续凭着听力演奏,专攻吉普赛音乐、匈牙利情歌还有——在学校舞会的时候——探戈和“英国”华尔兹。
在文理中学里,我继续写诗。我也翻译匈牙利、俄国和法国诗人的作品,主要是作为文体和语言的练习:我在训练自己成为一名诗人,学习文学的技艺。教我们俄语的是一位白俄军官,他从二十年代起就流亡在外,帮请假的老师代课,他还精通数学、物理、化学、法语和拉丁文。
从文理中学毕业后,我进入贝尔格莱德大学就读,我是新创办的比较文学系的第一位毕业生。
身为塞尔维亚-亚克罗地亚语的讲师,我曾在斯特拉斯堡、波尔多和里尔教书:近几年我住在巴黎第十区,一点儿都没有思乡。有时当我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听见我的同胞互相叫唤,停在我窗下的车上的录音机里,传来手风琴的高扬乐声。
1983年
(《栗树街的回忆》[南斯拉夫]丹尼洛·契斯/著,中信出版社2014年8月版)
一位抵抗虚无的作家
景凯旋
契斯一九三五年出生于塞尔维亚小城苏博蒂察,靠近匈牙利边境。父亲是匈牙利籍犹太人,母亲是黑山塞族人,信奉东正教。他从小生活在苏博蒂察南边的诺维萨德,那是个横跨多瑙河的城市,居住着塞尔维亚、匈牙利和德国人。一九三九年,匈牙利颁行反犹法律,父母让他受了东正教洗礼。一九四一年诺维萨德被匈牙利吞并后,周围的敌意迫使他父亲不断搬家。童年的契斯始终处在恐惧之中,感到自己无处可去。
一九四二年,诺维萨德发生了屠杀犹太人事件,受害者尸体被扔进冰冷的多瑙河。契斯全家逃到父亲的匈牙利家乡,但在那里也不安全,经常有士兵和警察闯进家里检查证件,翻箱倒柜。契斯意识到自己仍不属于这儿,乡村天主教堂的钟声让他感到神罚的恐惧,他白天在学校学习天主教的教义问答,晚上在家里接受母亲的东正教教育。一九四四年,他父亲及其亲戚被送往奥斯维辛,再也没有回来。
“二战”结束后,他搬到母亲的家乡采蒂涅,进入当地一家音乐学校学小提琴。毕业后,他考入贝尔格莱德大学,并获得首个比较文学文凭。那以后,他一直居住在贝尔格莱德,工作、成家和创作。他的第一部作品发表于一九六二年,最后十年他移居法国,此间只写了一部短篇小说集《死亡百科全书》,却接受了大量采访,写了不少随笔,直率地批评国内正在兴起的民族主义。他似乎已经预感到,在他的故土,往日的情景将会重现。
童年对契斯的文学成长有着很大影响,他从乡民那里知道了各种匈牙利神话和格言,从母亲那里知道了塞尔维亚的许多抒情诗和史诗,因此很早就意识到所有民族神话的相对性。从这些神话和传说中,他读出的是杀戮和死亡。林中仙子与冬天发黑的窗户、雪地里的枪声融合在一起,成为缠绕他的噩梦。这种梦境延续到他的文学创作中,他把它归于母亲的遗传,母亲给他讲故事时,总是喜欢将事实与传说混淆起来。
《栗树街的回忆》描写的是纳粹时期的生活,全书不断转换叙事角度,跳动、省略、断断续续的片断,构成每一个章节。儿童山姆的家庭住在栗树街,有着优美的乡间景致,他每天的生活虽然艰辛,却充满童稚乐趣,放牛、游戏、尿床、初吻、马戏团、捡蘑菇,各种片断式的印象构成了一个孩子的现实世界。接下来,周围发生变化,酒鬼父亲从生活中消失了。从幸存的姑妈那里,山姆得知了这个消息,并从父亲留下的家族档案中窥知了部分事实。在孩子的想象中,父亲一点也不像一个传说中的英雄,也没有给后人留下不朽的遗言,“他们用棍棒和来复枪的枪托殴打他;他呻吟着倒下;女人们为他鼓劲,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然而他——天哪!——哭得像一个婴儿,他那叛变了的肠胃散发出恶臭”。
家庭的巨大灾难叙述得如此平淡,甚至有点戏讽的味道。如果说,小说是作家赋予生活一种形态,那么契斯的世界就是一个超现实的噩梦。这种不连贯的叙事体现了一种后现代主义的写作方式,简短的片断组成繁复的印象,表现出世界的不可解释性。在创作上,的确可以看出乔伊斯、博尔赫斯、纳博科夫、舒尔茨甚至卡夫卡的影响,但对真实资料的使用却体现了契斯的特色。(选自《读书》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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