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这个神秘性在于,我在文学上的探索主要是人格修炼,因为除了这个本体之外,别的就是在玩花招了。
从《野狐岭》和莫言小说看小说的民间性和世界性(三)
——雪漠老师与莫言小说编辑曹元勇老师对话实录
成为大作家的秘密
◎陈彦瑾:从莫言、阎连科和雪漠老师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共通性,就是他们三个人身上有一种相似的、相通的东西,很有意思。首先,他们三位都生于农民家庭;然后,他们的作品地域性都非常鲜明;第三,他们对生养自己的土地都怀有非常深的感情。巧合的是,我和曹元勇老师也都是阎连科的编辑,所以今天我们也谈到了他。阎连科在香港书展有过一次演讲,他是河南人,用豫西一个小村庄代表生养他的中原大地,他说,这个村庄就是我写作的全部,了解了这个村庄,我就了解了世界,丢掉了这个村庄,我就丢掉了一切。这种情怀在莫言和雪漠老师身上也有。他们三位现在都很有影响,也分别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文学经验,如雪漠老师之于西部大地,阎连科之于中原大地,莫言之于东部沿海。而且,他们三位都是非常注重艺术探索的,莫言在每一部小说中,对自己都有一种非常新的要求,阎连科也是,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不一样,雪漠老师同样如此。所以,我就在想,我们能不能从他们三位的相似性上,看出一个作家如何成为优秀作家——而且是能够影响世界的大作家——的秘密?我想请两位嘉宾来谈一下你们对这个秘密的看法。
●曹元勇:我先接着雪漠老师前面的话说两句。无论是雪漠老师的发言也罢,《野狐岭》的后记也罢,都给人一种非常自信的感觉。你会想,雪漠老师怎么这么自信呢?如果大家不认识他,或者没有读过他的书,可能就会觉得这个作家好像很狂妄。其实我觉得,第一,雪漠老师的创作肯定是在了解世界文学的基础上进行的,包括他对自己的判断也是这样。但现在,很多热爱写作的人不是这样,他们动不动就说我要写一部巨著,可是他们对目前世界文学的状况并不了解,不知道别人在技术或是其他方面达到了什么层次、有过一些怎样的贡献,我觉得这种人才是真正的狂妄。从《野狐岭》——很抱歉,雪漠的前几部作品我没有看过,只能说《野狐岭》——中可以看出,雪漠老师对世界文学的很多东西是非常了解的。莫言,阎连科,还有其他一些很了不起的作家也是这样;他们对世界文学在不同阶段达到了什么层次,达到了什么高度,是非常了解的。在这个前提下,他们创作一部作品的时候,面对的就不仅仅是自己了,而是整个世界,因为毕竟人家已经塑造了一座座文学高峰,我们不能忽略那些高峰,自己堆个小土堆就说那是一座大山。了解世界文学的人,会有一种思考:我的作品究竟要塑造一座怎样的高峰?
刚才也讲到,出类拔萃的作家在艺术上都有新的探索,我们过去叫玩花招,实际上它不是花招。所谓的花招也不是想玩就能玩的。对这一点,雪漠老师肯定深有体会。你想,写一部四五十万字的长篇,光玩一个花招就想糊弄这么多聪明的读者,是不可能得逞的。所以,形式的探索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关于这个形式,刚才雪漠老师也说了,他的作品是喷出来的。我过去常常想,像莫言、还有印裔的拉什迪这些作家,你读他们的作品,会觉得那就是自然而然从特定土地上长出来的东西,就像一棵植物。任何植物都有它的形式,这个形式可能是我们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也可能是我们深入探究后也难以说清楚的,就像我们所说的大树,你朦朦胧胧地看到轮廓,但是对于它的细节,你需要钻进去才能探索清楚;但也许你顺着树干爬上去,爬到这个树枝上看看,再爬到那个树枝上看看,最后对它的整体还是不可能有完整的把握。所以,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成为优秀作家的那个最根本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也许雪漠老师能告诉我们,因为他写出了“光明大手印”,这说明他是有一定修为的。我这种普通的读书人,知道的,只可能是其中的一些不重要的方面,我相信我也渴望知道那个最根本的秘密。
当然,在我看来,你的一切写作都是和自己的根基有关的,这或许是秘密的第一个方面。而且作家呈现给我们的作品,其实和他生长的土地,从个性上就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莫言,他的作品非常丰富饱满,就像山东那块非常富饶的土地,他所有带刺的骨头都藏在高粱地里,藏在那块植被丰茂的土地里面;而阎连科生长在豫西的大山里面,那个地方真的是什么都不长的,只有硬梆梆的裸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岩石,所以在阎连科的作品中,带刺的骨头有时会像岩石那样直接地露出来。有时跟朋友谈到阎连科,我会说:为什么不能多一点血和肉呢。当然,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但阎连科的作品有时就是这样,仿佛在说:我不需要这些,我就把带刺的骨头架亮给你看。所以,阎连科无论是早期的《日光流年》,还是后来的《丁庄梦》——《丁庄梦》讲了一个艾滋病村的故事,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很不错的作品——都充满了这种带刺的骨头。而雪漠老师的作品,就像他说的那样,往往是喷涌式的。读《野狐岭》,我觉得他的叙事就像沙漠里的沙尘暴一样,“哗”一下就过来了,他自己都控制不了,所以他写骆驼时才会用了那么大的篇幅,后来写沙尘暴也是这样。我觉得自己不是在读小说,那沙尘暴好像就在我眼前,我就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卷进去。我觉得,雪漠在叙述上这样的特点,一方面是他后来的写作训练得到的,另一方面,或许就是他所熟悉的那块土地赋予他的。
然后,在艺术形式上,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有些东西是大地上有的,比如说你扎根的那块土地,我们的经验就来自于我们扎根的土壤。但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你可能并不束缚于你的经验。有很多艺术家对自己的要求、或者说对艺术的理解,永远就是拴在了经验的层面上,比如生活经验。他可以洋洋洒洒地写几部作品,但是作为艺术作品而言,他没有超出自己的经验。刚才陈彦瑾女士讲到天空。艺术中的天空是什么?就是我不光跟经验有密切的血肉联系,还超越了经验,变成了一个站在云霓之上的人,对自己的经验进行观照。当你观照它的时候,就必然会产生一种新的形式。就像我们搞摄影一样,你肯定有一个取景框吧,这个框就是你的观照视野;站在云霓之上把握自己的经验,也就是获得一种超越现实经验的形式。所以莫言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复杂的结构探索,阎连科其实也是这样。比如我们刚才提到的《丁庄梦》,那里面有一个死掉的小孩,这个小孩的鬼魂见到自己的爷爷,讲了一个因为卖血得了艾滋病而被毁掉的古老村庄的事情;这个爷爷最后也死了,死前他把自己的儿子也打死了。而且这部小说开头还引用了《圣经》里面的一些内容。其实,这些都是小说结构中的一些部分。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面的所有情节,都是那个小孩子的鬼魂所看到的。高层次的小说阅读不是仅仅看故事,尤其面对像雪漠的这本书,有时你真的会忘掉这是一部小说,然后完全跟着故事跑了,但高明的读者还会注意作者是用什么结构讲故事。
我们去年出版了阎连科的新作《炸裂志》。细读过他的这部小说,你会发现它有几层结构,首先炸裂是一个地方名,《炸裂志》是一本地方志,这个地方的一个作家阎连科被政府请去写这本地方志,然后阎连科在地方志的部分就玩了一个花招。小说的主体部分写中国近三十年的历史,一个小地方变成一个大都市,靠的是两种手段,一是女人去卖淫,二是男人去偷盗,反正就是坑蒙拐骗。阎连科在这里用的结构就是,你请我去,我就写了这些东西,结果市长看了很不满意,就要他把这个东西消毁掉。这时,我们如果仅仅看故事,就会想:他怎么写得这么黑暗呢?其实你不要管这些,因为它是有结构的。它另外还有放在卷首与卷尾的“附篇”和“主笔导言”,这两个篇幅不大的附加部分对小说的主体部分不仅是补充,更是一种消解。
雪漠老师的书我想也是这样,首先他是对一段历史感兴趣:两个驼队为什么突然消失在沙漠里面?他觉得很好奇,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一个人去探索。而且这个作家是个高人,他会六通,其中一通就是把亡魂给招回来。这个不奇怪,中国民间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像“聊斋”等等,所以很多民间高人都会这个东西。他把亡魂召回来之后,就说你给我讲讲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的故事我就不能再讲了,再讲就把秘密都讲出来了。我觉得具体内容需要读者自己去看,你会看到各式各样的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人,他们又回来了,跟雪漠在一个没有篝火的地方聊天;如果有篝火,可能还会发生另外的一种故事。
另外,雪漠的这本书里,有很多东西是未完成的,而雪漠的厉害和高明之处就在这里。这也是本书让我肃然起敬的地方。因为任何一种精神的东西,一种写作的视角,都是有限的,你不可能把整个世界弄到里面,只有造物主能做到这一点。所以,里面的采访人也罢,亡魂也罢,故事都只讲了半截,或者说讲了一部分,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采访者必须赶快走出野狐岭,再不出去他自己就变成亡魂了。当然,他有他的使命,至于这个使命是什么,你看书就知道了。它或许就是成为大作家的其中一个秘密吧,这个秘密,是隐藏在作家的精神和生命里面的密码,也是上帝或造物主赋予他的东西,所以他是作家而我不是,而且这个秘密我们是讲不清的。
◎陈彦瑾:谢谢曹老师。再请雪漠老师来解密吧。
●雪漠:我的小说创作有一种神秘性,《无死的金刚心》《西夏咒》《野狐岭》都是这样。这个神秘性在于,我在文学上的探索主要是人格修炼,因为除了这个本体之外,别的就是在玩花招了。真正的创新,是一种从内到外的变化,而不是技巧上的变化,你必须有内功,就像独孤九剑必须配合紫霞神功一样,金庸武侠小说中说过,内外功必须合二为一才是高手。所以,我更多的时候是充实自己、完善自己,以一种传统的宗教修行让自己变得真是那样,而不是貌似那样,真的证得那个东西,而不是看起来像。看起来像的,有时就变成骗子了。当然,仪式上也可以允许“看起来像”。所以,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总能感受到一种存在,一种巨大的、混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当你感受到这个存在的时候,就会发现,目前所有的小说技巧已经不能表达它了。所以说,我写《西夏咒》的时候,就让它完全自由地喷涌出来,最后就成了大家看到的样子。我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它本来就那样,作家只是让它从灵魂中流淌出来。这时候,已经不是技术层面的东西了,作家已经变成了一个母体,就像女人生孩子、母狮子生小狮子一样,你如果是小老鼠,就永远生不下狮子,要想生出狮子,你就得首先让自己变成狮子。那么你生下的孩子,才可能具有狮子的力量。当我喷出一部作品之后,过上一段时间,可能又会感受到另外一种存在,所以《无死的金刚心》就出来了。再过一段时间,《野狐岭》也出来了。换句话说,我创作的秘密,就是始终能感受到强有力的生活,它已经远远超出了眼睛和物质那种形而下的层面,是一种生命深处的东西,当代的手法没办法表现这个东西,那么我的小说中就会出现一种新的形式。
最近我们去西部采访的时候,也遇到了一些类似于招魂的现象。我们在那儿拍了很多照片,《野狐岭》中出现的很多东西,在照片里都出现了。这种东西你说不清,它是大自然中一种很奇怪的存在。而且它不是迷信,很可能是另外一种我们说不清的生活。当作家感受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他过去人生中的很多东西就会受到巨大的冲击,甚至被摧毁。这时,现实主义也罢,目前的表现手法也罢,都对这个东西无能为力了,所以作家不得不用一种新的形式,让他感知到的那个本有的世界,在自己的笔下诞生。我觉得很多大作家都是这样。比如,《尤利西斯》被称为天书,但是我看《尤利西斯》的时候,觉得非常吸引,因为我能进入作者的灵魂深处,能进入人物的灵魂深处,他感知到的,我也能感知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这样。他们感知到的世界已经非常大了,当他的容器,也就是他的心能容纳这样的世界时,他写出的东西,就有那种独有的气息。
我不是说我自己目前已经达到了那种层次了,而是说,我也像他们那样,首先从内部真正让自己尽量地大一些,多一些营养,让自己真的拥有那种智慧,真能感受到那种强有力的、超出眼睛和感官之外的生活。当一个作家到了这一步的时候,他就超越了表面的、程序化的、技术化的叙述,他甚至超越了文学本身。这时,他不是在临摹一个世界,而是在展示一个世界,或者换种说法,就是在创造一个世界。之所以说创造,是因为一般的艺术中没有展示过这个世界。他展示了一种陌生的东西,所以说他在创造。事实上,他更多的不是在创造,因为那个世界本来就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他只是让它流淌出来而已。这就是为什么莫言的《生死疲劳》只写了八十三天。这个我信,因为我喷的时候也能一天喷一两万字,那真是一种喷涌。在那种状态下,我的脑子里是没有字的,我只是让那个本有的巨大存在从笔下流出来而已,就像让海水汹涌而出的一个出口。这时,我自己也消失了。很多作家没有这种状态的原因,在于他没到这个层次,没有跟一个更大的世界连接起来,他因为自己的执著和其他原因,和那个世界隔开了,他永远在用自己的小心思写作,这些小心思就像一个杯子,杯子无论如何摇晃,玩出多少花招,也是杯子里的水,杯子盛不下大海,所以杯子是晃不出大海的。只有作家真的成为大海,他才能流出真正的大海。我觉得,成为大作家的秘密,可能就是让自己成为大海吧。
◎陈彦瑾:谢谢雪漠老师。从刚才曹老师和雪漠老师的解密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个作家的原创性和文学自信的来源。曹老师一开始也讲到了,如果不了解雪漠老师,可能就会觉得这个作家有点过于自信,甚至有些狂妄,但是刚才我们听了雪漠老师的点评之后,也就豁然明白了这位作家为什么如此自信。所以我们也就会心一笑了。进行到这里,我们的对谈也接近尾声了。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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