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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强生长的短篇小说(一)

2014-09-08 06:11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刘庆邦 浏览:49530652
内容提要:我打了一个比方,说长篇小说像大海,中篇小说像长河,短篇小说像瀑布。

顽强生长的短篇小说(一)

七十多年前的194252日,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作过一个精彩讲演,他讲的专题是关于短篇小说的创作。这篇大约六七千字的讲稿,我在1985年读过第一遍之后,又陆续读过五六遍。我敢说,从来没有一篇任何别的作品让我读这么多遍。我每读一遍,都有新的感悟,都在为自己持续写短篇小说加油,加油。一谈到短篇小说,我都会油然想起沈从文先生的这篇讲稿。有沈先生的讲稿在,我不大敢讲短篇小说。请允许我先把沈先生的讲稿概述一下,给自己壮壮胆。

沈先生讲到,当时有人认为短篇小说没什么出路了,短篇小说的光荣成了过去时,再写短篇小说就是落伍,甚至是反动,所写的作品就要受到检查,扬弃。他把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作比,说长篇小说铺排故事不受限制,可以铸造人物,承载社会流变,得历史意义和历史价值,更能从旧小说读者中吸引多数读者。他把短篇小说与戏剧作比,说戏剧娱乐性多,容易成为大时代中都会的点缀物,能繁荣商业市面,也能繁荣政治市面,所以不仅好作品容易露面,即使本身十分浅薄的作品,有时说不定在官定价值和市定价值两方面,都被抬得高高的。就中唯有短篇小说,既难成名,又难牟利,且决不能用它去讨个小官儿做。社会一般事业都容许投机取巧,用小力气收大效果,唯有短篇小说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玩花样行不通,擅长政术的人决不会摸它,天才不是不敢过问,就是装作不屑于过问。在这种情况下,沈从文总结出了短篇小说的“三远一近”,即:与抄抄撮撮的杂感离远,与装模作样的战士离远,与逢人握手每天开会的官僚离远,渐渐地却与艺术接近了。

几十年过去了,沈从文也已逝世近三十年,他的这篇讲稿不但没有过时,给我的感觉,它的现实感和针对性似乎都更强烈。在这个新兴电子媒体风起云涌的数字化时代,在市场商业大潮不断推动的娱乐化、实用化时代,短篇小说由于写作难度大,消耗心血多,不易和影视接轨,娱乐性、实用性不强,经济效益低,使得它受到越来越多的轻视和挤压,以致其生长的土壤更加贫瘠,得到的光照更加微弱,生长的空间愈发狭小。原来写短篇小说的作家,现在有一些作家不写了。有的年轻作者绕过了短篇小说的训练,一上来就写长篇小说,还说什么“扬长避短”。写长篇无可非议,但我觉得这种说法不太好,它容易造成误解,使人们误以为长篇的长是艺术之长,短篇的短是艺术之短。其实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在艺术上各有千秋,谁都不能代替谁。牡丹花代替不了桂花,桂花也代替不了牡丹花。

在一个关于短篇小说的座谈上,我除了向朋友们推荐沈从文的讲演,还斗胆提出,在目前情况下,写短篇小说要具有短篇小说的精神。我把短篇小说的精神概括为五种精神:一是对纯粹文学艺术不懈追求的精神;二是勇于和市场化、商品化对抗的永不妥协的精神;三是耐心在细部精雕细刻的精神;四是讲究语言韵味的精神;五是知难而进的精神。对每一种精神,我都有一些想法,或者说有着切身经验的支持。如果展开来讲,我有可能会把话讲长,把“短篇”讲成“长篇”,所以就不展开讲了。反正我对短篇小说的现状和前景并不悲观。从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看,每期都有一定数量的短篇小说发表。一些热爱短篇小说艺术的作家,仍在孜孜不倦地探索和追求。在新起的年轻作家中,涌现出一批有志于短篇小说写作的作家,他们的写作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还有一些早已成名的作家,他们在写长篇小说之余,从未放弃短篇小说的创作。莫言在接受《中华读书报》记者访谈时就说过:“我对短篇一直情有独钟,短篇自身有着长篇不可代替的价值,对作家的想象力也是一种考验。前一段时间我又尝试写了一组短篇。短篇的特点就是短、平、快,对我的创作也是一种挑战。”莫言还说过:“写短篇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大家。”先期设立的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和后来设立的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对于继承中国短篇小说创作的优良传统,表彰当代汉语短篇小说的创作成就,重申短篇小说写作的文化价值,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总而言之,短篇小说作为一种不可或缺的文学式样,在顽强地生长着,存在着。犹如在秋风中摇曳的点点山菊,让人们在不经意间眼前一亮,继而驻足观赏,生出无尽遐想。文学评论家陈晓明的判断是,短篇小说的存在,证明着中国当代文学性的存在。

我本人写短篇小说多一些。从1972年写第一篇短篇小说开始,我已经操练了四十余年,积累的短篇小说有二百六七十篇。比起外国的一些作家,我写得并不算多。契诃夫活到44岁,写了近千篇短篇小说。莫泊桑终年43岁,写了三百五十多篇短篇小说。欧·亨利活得岁数稍大一些,活到48岁,发表的短篇小说也有几百篇。仅从作品数量上看,就可以看出他们的写作是多么勤奋。不过我心里也有些打鼓,这几位写短篇小说的大家,他们怎么连50岁都没活到呢,是不是写短篇小说特别消耗人的生命呢!我的创作成就当然不能和他们相比,但让我感到幸运的是,我不但活过了50岁,还超过了60岁。一个人的岁数超过了一个甲子,才写了不到三百篇短篇小说,的确不算多。

其实除了写短篇小说,我还写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写了二三十篇,长篇小说已经写了七部。在长、中、短三种小说中,王安忆认为我的短篇小说写得好一些,她给我写信,鼓励我多写短篇小说,说写短篇小说是需要一定数量的。我的短篇小说不管发表在哪里,她几乎都能看到。在给我的小说集写的序言中,她写道:“我甚至很难想到,还有谁能像刘庆邦这样,持续写出这么多的好短篇。”在分析原因时,她说了三点,一是灵感,二是锻炼,三是天性。比起灵感和锻炼,她认为天性更为重要,说我的天性里似乎有一种与短篇小说投合的东西。王安忆所说的天性,让我觉得有些神秘,我的天性里哪些是与短篇小说投合的东西呢,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被誉为“短篇小说圣手”的林斤澜老师,对我写短篇小说亦多有提携。他为我的短篇小说《鞋》写过短评,还为我的短篇小说创作写过综合性的评论。他说我不吹萨克斯,不吹法国调,吹响的是自己的唢呐,是短篇小说写作道路上的“珍稀动物”。还说我“出自平民,来自平常,贵在平实,可谓三平有幸”。还有雷达老师、崔道怡老师、李敬泽等,对我的短篇小说创作都多有鼓励。他们的鼓励,使我坚定了持续写短篇小说的信心,我对他们心怀感激。

有媒体记者跟我探讨短篇小说,问短篇小说的特点是什么?它与中篇、长篇相比,有哪些主要区别?我知道回答这些问题是很难的,弄不好就会像盲人摸象,以偏概全。但人家把问题提出来了,你不回答又不好,我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说,短篇小说的特点就在于它的虚构性,极端的虚构性。它是心中栽花,平地抠饼,在现实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短篇小说意义上的故事,在看似无文处作文。我借用汪曾祺评价林斤澜短篇的话,“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有话则短,无话则长”,来表明自己的说法是有根据的。我还试着对何谓“有话”和何谓“无话”作了解读。我理解,所谓“有话”是指别人已经说过的话,已经写过的故事,已经表达过的思想,现实生活中已经发生的事情。所谓“无话”呢,是指别人还没有说过的话,没有写过的故事,没有表达过的思想,现实生活中尚未发生、但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既然“有话”了,作家就应当少写,或者说不用写了。而“无话”的地方,才是作家施展身手大有作为的地方,才符合创作的本质性要求,实现作家创造性写作的愿望。

至于短篇小说与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的区别,我们当然不能以量化的标准,仅仅以小说的字数来衡量,相区别。我打了一个比方,说长篇小说像大海,中篇小说像长河,短篇小说像瀑布。“大海”波涛翻滚,雄浑壮阔。“长河”迂回,曲折,奔流不息。“瀑布”飞流直下,直捣龙潭。这三样东西虽说都是水质,但它们有着不同的形态,不同的任务,不同的审美效果。有作家朋友说,有的短篇小说可以拉长,可以拉成中篇小说,甚至是长篇小说。可是,能不能从一部长篇小说里取下一块,变成短篇小说呢?我的体会是不能。因为短篇小说有着特殊的结构,特殊的肌理。写短篇小说有着特殊的取材方式和思维方式。(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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