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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抗战时期的诗歌

2014-09-05 04:21 来源:www.xuemo.cn 作者:穆旦 浏览:48962265
内容提要:当你低下头,重又抬起,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

穆旦抗战时期的诗歌

防空洞里的抒情诗

■穆旦

他向我,笑着,这儿倒凉快,

当我擦着汗珠,弹去爬山的土,

当我看见他的瘦弱的身体

战抖,在地下一阵隐隐的风里。

他笑着,你不应该放过这个消遣的时机,

这是上海的申报,唉这五光十色的新闻,

让我们坐过去,那里有一线暗黄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

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

像是蜂踊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

 

谁知道农夫把什么种子洒在这地里?

我正在高楼上睡觉,一个说,我在洗澡。

你想最近的市价会有变动吗?府上是?

哦哦,改日一定拜访,我最近很忙。

寂静。他们像觉到了氧气的缺乏,

虽然地下是安全的。互相观望着:

黑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

这时候我听见大风在阳光里

附在每个人的耳边吹出细细的呼唤,

从他的屋檐,从他的书页,从他的血里。

 

炼丹的术士落下沉重的

眼睑,不觉坠入了梦里,

无数个阴魂跑出了地狱,

悄悄收摄了,火烧,剥皮,

听他号出极乐园的声息。

看,在古代的大森林里,

那个渐渐冰冷了的僵尸!

 

我站起来,这里的空气太窒息,

我说,一切完了吧,让我们出去!

但是他拉住我,这是不是你的好友,

她在上海的饭店结了婚,看看这启事!

 

我已经忘了摘一朵洁白的丁香花挟在书里,

我已经忘了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

在霓虹灯下飘过,听Love Parade散播,

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红茶里加一片柠檬。

当你低下头,重又抬起,

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

你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

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

 

那个僵尸在痛苦的动转,

他轻轻地起来烧着炉丹,

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里,

“毁灭,毁灭”一个声音喊,

“你那枉然的古旧的炉丹。

死在梦里!坠入你的苦难!

听你既乐得三资多么洪亮!”

 

谁胜利了,他说,打下几架敌机?

我笑,是我。

 

当人们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

从他们头上所编织的大网里,

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

而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

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

19394

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

■穆旦

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进了祖国的心脏,

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

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江水两旁。

 

千里迢遥,春风吹拂,流过一个城脚,

在桃李纷飞的城外,它摄了一个影:

黄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岛上的鲁滨逊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着远方,

 

凶险的海浪澎湃,映红着往日的灰烬。

(哟!如果有Guitar,悄悄弹出我们的感情!)

一扬手,就这样走了,我们是年轻的一群。

 

在军山铺,孩子们坐在阴暗的高门槛上

晒着太阳,从来不想起他们的命运……

在太子庙,枯瘦的黄牛翻起泥土和粪香,

背上飞过双蝴蝶躲进了开花的菜田……

在石门桥,在桃源,在郑家驿,在毛家溪……

我们宿营地里住着广大的中国人民,

在一个节目里,他们流着汗挣扎,繁殖!

 

我们有不同的梦,浓雾似的覆在沅江上,

而每日每夜,沅江是一条明亮的道路,

不尽的滔滔的感情,伸在土地里扎根!

哟,痛苦的黎明!让我们起来,让我们走过

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

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河水两旁。

19401021日发表于《大公报·重庆版》

从空虚到充实

■穆旦

饥饿,寒冷,寂静无声,

广漠如流沙,在你脚下……

 

让我们在岁月流逝的滴响中

固守着自己的孤岛。

无聊?可是让我们谈话,

我看见谁在客厅里一步一步地走,

播弄他的嘴,流出来无数火花。

 

一些影子,愉快又恐惧,

在无形的墙里等待着福音。

“来了!”然而当洪水

张开臂膊向我们呼喊,

这时候我碰见了Henry王,

他和家庭争吵了两三天,还带着

潮水上浪花的激动,

疲倦地,走进咖啡店里,

又舒适地靠在松软的皮椅上。

我该,我做什么好呢,他想。

对面是两颗梦幻的眼睛

沉没了,在圈圈的烟雾里,

我不能再迟疑了,烟雾又旋进

脂香里。一只递水果的手

握紧了沉思在眉梢:

我们谈谈吧,我们谈谈吧。

生命的意义和苦难,

朱古力,快乐的往日。

于是他看见了

海,那样平静,明亮的呵,

在自己的银杯里在一果敢后,

街上,成对的人们正歌唱,

起来,不愿做努力的……

他的血沸腾,他把头埋在手中。

呵,谁知道我曾怎样寻找

我的一些可怜的化身,

当一阵狂涛涌来了

扑打我,流卷我,淹没我,

从东北到西南我不能

支持了。

 

这儿是一个沉默的女人,

“我不能支持了援救我!”

然而她说得过多了,她旋转

转得太晕了,如今是

张公馆的少奶奶。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

对我说,你怕什么呢?

这不过是一场梦。这个人

流浪到太原,南京,西安,汉口,

写完《中国的新生》,放下笔,

唉,我多么渴望一间温暖的住房,

和明净的书几!这又是一个人,

他的家烧了,痛苦地喊,

战争,战争,在轰炸的时候,

(一片洪水又来把我们淹没,)

整个城市投进毁灭,卷进了

海涛里,海涛里有血

的浪花,浪花上有光。

 

然而这样不讲理的人我没有见过,

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请进我们得救的华宴吧我说,

这儿有硫磺的气味裂碎的神经。

他笑了,他不懂得忏悔,

也不会饮下这杯回忆,

彷徨,动摇的甜酒。

我想我也许可以得到他的同情,

可是我们的三段论法里,

我不知道他是谁。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

多久了,我们曾经沿着无形的墙

一块走路。暗暗地,温柔地,

(为了生活也为了幸福,)

再让我们交换冷笑,阴谋和残酷。

然而什么!

 

大风摇过树木,

从我们的日记里摇下露珠,

在旧报纸上汇成了一条细流,

(流不长久也不会流远,)

流过了残酷的两岸,在岸上

我坐着哭泣。

艳丽的歌声流过去了,

祖传的契据流过去了,

茶会后两点钟的雄辩,故园,

黄油面包,家谱,长指甲的手,

道德法规都流去了,无情地,

这样深的根它们向我诉苦。

枯寂的大地让我把住你

在泛滥以前,因为我曾是

你的灵魂,得到你的抚养,

我把一切在你的身上安置,

可是水来了,站脚的地方,

也许,不久你也要流去。

洪水越过了无声的原野,

漫过了山角,切割,暴击;

展开,带着庞大的黑色轮廓

和恐怖,和我们失去的自己。

死亡的符咒突然碎裂了

发出崩溃的巨响,在一瞬间

我看见了遍野的白骨

 

旋动,我听见了传开的笑声,

粗野,洪亮,不像我们嘴角上

疲乏地笑,(当世界在我们的

舌尖揉成一颗飞散的小球,

变成白雾吐出,)它张开像一个新的国家,

要从绝望的心里拔出花,拔出草,

我听见这样的笑声在矿山里,

在火线下永远不睡的眼里,

在各种勃发的组织里,

在一挥手里

谁知道一挥手后我们在哪儿?

我们是这样厚待了这些白骨!

 

德明太太对老张的儿子说,

(他一来到我家我就对他说,)

你爹爹一辈子忠厚老实人,

你好好的我们不会错待你。

可是小张跑了,他的哥哥

(他哥哥比他有出息多了,)

是庄稼人,天天抹黑走回家里,

我常常对他棉絮跟他说,

是这种年头你何必老打你的老婆。

昨天他来请安,带来他弟弟

战死的消息……

 

然而这不值得挂念,我知道

一个更静的死亡追在后头,

因为我听见了洪水,随着巨风,

从远而近,在我们的心里拍打,

吞噬着古旧的血液和骨肉!

于是我就病倒在游击区里,在原野上,

原野上丢失的自己正在滋长!

因为这时候你在日本人的面前,

必须教他们唱,我听见他们笑,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为了光明的新社会快把斗争来展开,

起来,起来,起来,

 

我梦见小王的阴魂向我走来,

(他拿着西天里一本生死簿)

你的头脑已经碎了,跟我走,

我会教你怎样爱怎样恨怎样生活。

不不,我说,我不愿意下地狱

只等在春天里缩小、溶化、消失。

海,无尽的波涛,在我的身上涌,

流不尽的血磨亮了我的眼睛,

在我死去时让我听见海鸟的歌唱,

虽然我不会和,也不愿谁看见我的心胸。

19399

注:《从空虚到充实》原发表于《大公报》(香港)1940327日。后在作者本人收录入集时,删除其中第五节。以上选用的是最初发表版本。

赞美

■穆旦

走不尽的山峦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

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着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一样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

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

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

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穆旦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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