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词典(三)
古墓·石塔
塔什库尔干县城东北石崖上的石头城,罗马人很早就知道它的存在,称它为“石塔”(Lithinos Prygos),将其视为中国(赛里斯国)西境的门户。
公元100年11月,第一个罗马商团到达中国,并觐见了汉和帝。记录罗马商团行程的马其顿人马林写道:“从幼发拉底河畔的道城到石塔之间的距离是八百七十六波斯里或两万六千二百八十希腊里,从石塔到赛里斯国首都洛阳城之间的距离步行可达七个月,即由同一纬度算起,共三万六千二百希腊里。”(《地理学导论》)
石塔是西方商队进入东方和中国的重要标志。4世纪的罗马人阿米安·马尔塞林在《事业》一书中说,塞种人生活的群山形成了该地区的最高点,“当经过这些山脚和那个被称为‘石塔’的村庄之后,便开始了一条为商人开放的交通大道,商人们便由此地前往赛里斯人中去”。此后,玄奘称它为“朅盘陀”,认为石头城的所在地就是公元初期塔吉克人建立的朅盘陀国的都城。10世纪末的波斯文献《世界境域志》称它为“石城”(Bikath),并说“石城是石国的首府”。
在今天,石头城遗址不是别的,恰恰是整整一部石头的编年史,到处是石头的篇章、页码,以及石头无言的文字。聚礼的石头,孤立的石头,散落的石头,破碎的石头,一败涂地的石头,一蹶不振又似乎随时会一跃而起的石头……石头用它的钝角和锐角,顶住时间傲慢的腹部,顶住日复一日时光的流逝。石头是塔吉克人的无字之书,他们的历史通过冰冷破碎的石头之书,得以部分地保留下来。石头就像一把把刻刀,刻进时间虚无的肉身里去。帕米尔的石头,刻进了塔吉克人的历史与记忆,也刻进了他们现世的家园和生存的孤寂。
与暴露在阳光下的石头城遗址形成对比和呼应的,是离它只有两公里的香宝宝古墓。这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是一个地下幽冥世界,被认为是公元前5至前4世纪塔吉克先民塞人的墓葬,比石头城要早四五百年。在已经发掘的四十座古墓中,有十九座火葬墓、二十一座土葬墓,它的墓葬形式和出土文物,见证了古代塞人在帕米尔高原的活动。
当我们俯视地下幽冥世界时,得到的也许只是冰凉阴森的一瞥。这缄默的一瞥来自一截枯骨,也可能来自一只暗淡的手镯。米歇尔·拉贡在研究墓葬与幽冥国度的《地下幽深处》一书中说:“地上和地下是一个双面镜。消失在地下的人无处不在,他们纠缠不休,回应着地面上运动的看得见的人。”当我们俯视地下世界时,我们是置身于“双面镜”中的人,自身的“被俯视”显然要多于“被眺望”。所以,对于历史,我们最好保持一种“向下眺望”的姿态。
石头城下面是水草丰美的阿拉尔草滩,这里四溢的泉水和来自上游的支流汇成了塔什库尔干河。早晨,太阳从阿拉尔草滩上升起,金子般的光芒撒在草尖上、河道里,撒向周围绵延的群山。草滩的许多地方是沼泽,牛群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其中,但它们总有办法挣扎出来,好像这是每天必玩的惊险游戏。而行人陷入其中就比较麻烦了,所以他们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走,在草滩上堆砌了石头小路。汲水的塔吉克妇女随日出来到泉池边,眸子里有着晨露般晶莹的光,脸上柔和安详的表情一定来自遥远的古代,还有她的穿着、塔吉克语的问候以及汲水的简单动作,一定是传统的延续,就像古代塞人一个未竟的梦。连驮水的小毛驴,也保持了千百年前细碎的步伐和温顺的性格。
在阿拉尔草滩上,我们正可以学习眺望。找到的每一眼泉水,都是眺望石头城的绝好角度。两千年过去了,它的造型和雄姿没有多少改变,是帕米尔的石头使小小的城池有了不败的筋骨和谦卑的气势。每一年、每一天,石头城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在进行重组,重组成一座往昔城堡,重组成一块完整的朅盘陀石头。当石头的影子倒映在阿拉尔草滩上,它构成了帕米尔高原的一次俯身——石头的影子有着古老的重量和天空深沉的蓝。我想,这样的眺望不是一种幻觉。
事实上,石头城、塞人墓和孤寂的塔什库尔干县城代表了三种时间,却置身于同一个亲密空间里。当塔什库尔干河缓缓流过它们身边时,母亲般的河水接纳了它们,将三种时间融会成同一种时间、同一种波光的闪耀。消失的历史与时日、故事与传奇、生命与细节,在高原的河水中继续流淌,几乎变成了一曲新生的歌谣……
果园·男孩
早晨,阿图什小男孩莫扎特·帕尔一骨碌爬下床,来不及穿鞋,光着脚丫就往后院跑。奶奶在后面追了几步,怎么喊也喊不住他。
他是冲着后院的果园而去的。从卧室到园子有一定的距离,他要穿过一个曲折的长廊,木架上成熟的葡萄垂挂下来,一边是养着几只绵羊的羊圈,一边是母亲的洗衣房。一棵香梨树,熟透的梨子掉落了几只。几株石榴树,红彤彤的甜石榴挂在枝头,好像树枝快要承受不了它们的重量。他要注意一个用来青储饲料的大坑,小心让自己不要掉进去。
小男孩边跑,边喃喃着:“糖包子,糖包子,树上的糖包子……”
原来他是在想念“长在树上的糖包子”——爷爷果园里的无花果啊。昨天他刚吃过它,晚上又梦见过它,今天早晨一睁开眼,又是迫不及待了。
从6月到11月,爷爷的果园像是施了魔法,树上的糖包子长个没完没了,青色的,黄色的,淡棕色的,高高低低挂在枝头,藏在巴掌大的树叶之间,十分诱人。它们的味道实在太好了,莫扎特吃了还想吃。
有半年时间,无花果是莫扎特的饭,莫扎特的点心。当然,他的食谱还包括西瓜、甜瓜、馕、奶奶做的杂烩菜拌面等。但无花果却是每天必不可少的。
柔和的阳光撒满果园。几只退役的斗鸡在觅食、散步。蜜蜂和蝴蝶迷恋着果园里的香甜气味。越接近无花果树,就越能闻到它散发的类似中药的气味。这种气味,莫扎特是再熟悉不过了。
低处的无花果已被他摘完了,他就求大人往高处摘。他感到大人们很神奇,能到天空去摘无花果。一次,他摘不到果子,只摘下一片叶子,它流出牛奶一样的乳汁。尝了尝,有一股香而苦的味道。
莫扎特今年三岁。他的家在阿图什郊外的松他克乡买谢提村。
这里是著名的苏里唐·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的所在地。布格拉汗是喀喇汗王朝(公元840-1211年)的第三代汗王,也是该王朝中第一个接受伊斯兰教的汗王,有“公驼汗”和“桃花石汗”之称。从莫扎特的家,越过一排齐整的白杨树,就能看到麻扎高耸的邦克楼。
这是一个大家庭。爷爷吾甫力·艾买提今年五十四岁,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莫扎特的爸爸就是爷爷的大儿子,他和两个弟弟一道,在阿图什开了一家妇女用品商店。爷爷呢,则在苏里唐麻扎对面开农家店,出售刨冰酸奶、自制的无花果酱和日用百货。加上后院的两亩无花果园,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殷实而和睦。
苏里唐麻扎一带,从买谢提村到阿孜汗村,是阿图什无花果的主要产区。这里家家户户都种无花果,少的一二亩,多则七八亩。果园大多在房子后面,与住处连在一起,是名副其实的“庭院经济”。这一带的村庄,维吾尔农舍掩映在果园中,而果园又是住房的延伸。这里的无花果,已空运销往香港、上海等地。而无花果的深加工,才刚刚起步。
阿图什是我国著名的无花果之乡,种植的是单一的波斯品种。一千多年前,波斯无花果通过丝绸之路传入新疆,第一站就是阿图什,然后再向东传到喀什、和田等地。所以,在人们心目中,“阿图什”这个地名是与丝绸之路三大名果之一的无花果联系在一起的。
爷爷懂得一些历史,常给莫扎特讲故事。他说一千年前这里是一个大巴扎,挤满了南来北往的人,非常热闹。附近村庄至今有一棵七八百岁的无花果树王,占地好几亩,一个小孩子钻进去会迷路的,走半天也走不出来。但“树王”究竟在哪里,在哪户人家,爷爷从不告诉他,也不带他去看。这使莫扎特有些失望。
爷爷还说,苏里唐麻扎以前有七道门,走错了一道,人就会消失,再也回不来了。麻扎里有一盏油灯,它是神灯,放一些清水在里面,也能点亮,这盏灯后来被英国人拿走了……
莫扎特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些故事,黑而亮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尽管莫扎特还没学会吃无花果时拍打三次的规矩,但他吃果子时的样子可爱极了。刚一到手,他就急不可待往嘴里送,一边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当我们忍不住笑时,他就呼啦得更响亮、更夸张了。他用一个孩子的方式,在表达对果实的赞美,对生活的心满意足。这种满足中没有一丝抱怨和阴影。
的确,对于一个阿图什的孩子来说,假如他永远不再长大,永远生活在爷爷奶奶的果园中而不知外面的世界,那么,他就是生活在天堂中。
但外面的世界有些复杂,有些残酷。这一点,莫扎特小小的心灵还不能理解。比如爷爷,去年突发奇想,用一口大锅熬煮了二十七吨无花果酱,仅白糖就用掉了几十麻袋,本来是想为家里好好挣一笔钱,结果他的果酱连一吨都没卖出去,赔了个血本全无,只好把大缸大缸的果酱埋到了戈壁滩上。
有好长一段时间,笑眯眯的爷爷变得沉默寡言、哀声叹气,脸上布满了乌云。——饥饿的戈壁滩,至今没有消化掉莫扎特爷爷的二十七吨无花果酱。
雪漠文化网,智慧更清凉!www.xuem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