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树是有性格的,不会因为各种图谋不轨而放弃生长。生长是树的信念,也是树的品格。
有性格的树
文\杨宣强
一棵树,对生活的愿望和期待是渺小的。一块贫瘠的土壤,一份不多的雨水,树便会疯长起来。这是树的本性,也是树的职责,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扎根、生芽、发枝、长叶、粗壮的。一棵高大伟岸的树,沐风沥雨的岁月,比起一个走过了很多路的沧桑老人,所经历的磨难和苦痛一点也会少。
树长到可以跟天比高低的时候,一生也就功成名就了,活到这样的日子,树就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时刻面临着砍伐和杀戮。树长成栋梁之材,许多各有所图的目光便在它身上游来走去,如同一个绝色的妙龄女子误入一群放荡之徒的环境中。
树是有性格的,不会因为各种图谋不轨而放弃生长。生长是树的信念,也是树的品格。
然而,树固执的性格也有让人不可理喻的时候。在另一种环境中,树拒绝生长,甚至不愿在这美好的世上多活一刻。
荒原上有一棵树,寂寞、弱小、低矮,新培上的土还散发着清香,刚浇的水如同树一样熟睡着,白花花的冰在红红的太阳下泛着亮晶晶的寒光。
这是棵远道而来的树。
这是棵刚栽下的树,栽这棵树的是新兵胜。他委托汽车兵从六百多公里外的格尔木捎来树,然后精心栽下,认真浇灌。为了保证树苗能成活,他还找来草绳、塑料膜,一圈圈把树缠起来,几乎从树的根部缠绕到树尖。这是新兵胜从老兵们那里学来的,老兵们已经退伍。走后的老兵只留下一个愿望:希望见不到绿色的亘古荒凉中能栽活一棵树。老兵们已栽了好多年的树了,树一直没有成活,这不奇怪的,许多人把命都丢在了这里,何况是树。无论如何,树的顽强都是不及人的。
一棵树寄托着一茬茬老兵绿色的梦想。
没有人会理解,在号称无人区的荒漠上,一棵树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座山的分量,一条河的绵长。
无数苍白的白天和凄寂的夜晚,漠风在旷野上狂吼,大雪在山峦间哀鸣。这是最原始的呼唤,最野性的呐喊。
最初在无人区里栽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他们像当初修公路、铺管线、架电线一样,热情高涨,前仆后继。金贵的树苗一排排栽下,又一次次枯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大家的信心雪一样堆了又化,化了又堆。再坚硬的铁也会锈蚀,再恒久的耐心也会泄劲,终于,栽树的人愈来愈少。
流传到现在,就传到了新兵胜的手中,这如同接力棒。
最初,新兵对种树是不屑的,那时班长还在。班长叫郭林,是位四川籍老兵,每次休假回来,他都会带上几株树苗,然后精心栽下,悉心呵护。一年又一年,不曾间断,但一棵树也没栽活,在大家都非常失望,认为不可能在高原栽活树的情况下,他仍固执地坚守着,那种执着,那种坚韧,好似在干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好多次,有人劝他:别费劲劳神的了,有科学依据的,树在高原活不了。他不听,还与好心相劝的人赌气一样,接着种。种树是他最大的梦想,他不断给自己种植着了个绿色的梦想和希望。新兵胜分到郭林班里时,第一件事就是挖树坑。郭林已经种了好几排树了,虽然春天快走到尽头,那些树仍荒秃着,郭老兵仍舍不得拔掉,按惯例,他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如果到那时树还是那么固执绝情,他才会恋恋不舍地拔除。其实,他一直在期待树能在某一个黄昏或黎明,忽然长出几片树叶,给他一个奇迹。但没有,树没有长活,郭林却长成了老兵,老得最后谁也留不住了。退役时,摘除了领花帽徽的老兵郭林郑重地对新兵胜说,我走了,只拜托你一件事,一定要栽活一棵树。
新兵胜看着郭老兵忧伤的表情,拍着胸,信誓旦旦地说,班长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事情往往是这样,某件事说起来时,很容易,真正做起来却无比艰难。为了一句承诺,新兵胜也开始在闲暇时的种树生涯。他也像郭老兵一样,每个春天就开始栽树。起先,他还是满怀激情和热情的,挖坑、埋肥、松土、浇水、保暖,一样样工作比郭老兵还要仔细认真。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告诉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兵:树终于活了。那样的时刻,一定是郭老兵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人因为有了梦想而格外充实,又因为有了梦想而赋予生命新的意义。梦想使新兵胜有了极大的动力。但梦想毕竟是梦想,梦想与现实之间总有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树没有如新兵胜期待的那样成活,新兵胜栽过槐树、杨树、柳树、松树,但所有的树都保持了不活的气节,新兵胜无比沮丧。
栽树的过程,新兵胜慢慢就成了老兵。他常想起老兵郭林的话:树这辈子不容易,栽下了,要好好伺候。胜认识到树的不容易,不是因为树的性格,那种拒绝生长的性格,而是感受到了树的磨难。弱小的树来到高原,枝杆每一次在风中的抖动,在雪中的静立低语,在冰中的等待隐忍,都让胜想起自己的心事。高原是一大把年纪的老人,不会容忍一棵顽童般小树在自己面前撒野。在层峦叠嶂和褶皱之间,大山与小树没有共同的语言,缓慢增长的山不会宽容树的快速增长。人们不得而知,到底是树不愿长在山上还是山不愿树长在身上,原本山和树是两情相悦的,是互诉衷情的,甚至相依相偎成为热恋中的情人的,但此刻,他们彼此水火不容。
大漠中,孤独的山容不下一棵孤独的树。
没有人知道树的快乐或忧伤,没有人知道树从内地来到高原的真切感受。兵们把树从内地捎上来,是出于对树的向往和热爱,但树无法存活,使爱成为一种伤害。这是大家都不愿发生的事情,如若在内地,无论怎样,树早就发了芽,吐了蕊,倔强地长起来了。每次新兵胜栽下树时,总会围上一圈的人,好像真的看见了树的茁壮成长,树影婆娑,让大家感受到湿润的亲情,树让大家感到了生命的神秘。大家甚至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特别感觉,树是一位妩媚多情的少女,大家的目光中羞答答的。事实上,树只是大家的童话,树永远只能长在大家的梦里,活成幻想的风景。
新兵胜经常想,树不生长,一定是没有它的土壤。可埋树的土壤都是经过郭老兵认真改良过的,他从牧人哪里弄来牛羊屎,用塑料袋密封严实,放在暖气片上烘热发酵,腐臭的气味在营房里弥漫,为了树,大家忍气吞声,树为什么不活呢?新兵胜百思不得其解。这天夜是里,他做了个梦,自己亲手栽下的树,一个劲地哭喊着:痛!最后他被树的喊叫声吓醒了,醒后的新兵胜怎么也睡不着,坐在床上,静静发呆,半天才回神来。屋外,有风呼呼的刮着,如泣如诉。天不亮,他早早爬起,又找来一些草绳重新将树苗缠了一遍,他想,树一定是因为冷才喊痛的,树的喊声让他疑惑那是一个受伤的孩子。这天上班时,新兵胜如往常一样,拿上钳子、搬手等工具,检修设备,那些机械设备每星期都得定期保养一次,这是他的本职工作,马虎不得的。各种大型机械设备被水泥钢筋固定在工间里,如同树一样被栽在土地上。他在调整柴油机时,用力过大,失了手,青筋鼓起的手背碰在镙杆上,这是以前不曾出现过的失误,起先,碰伤的地方肥肿起来,接着发黑发青,一会,鲜红的血蚯蚓一样爬出来,因为缺氧,血爬得缓慢。他意识到疼时,已经有很多血惊叹号一样摊在地面。新兵赶紧捂住伤口。几天之后,他在给树苗浇水时,发现树苗娇嫩的枝干上有块疤痕,如同自己的伤口,一块不大的地方聚集着最深的痛。从这时起,他开始真正疼他的树了。
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树啊,怎么就不活呢!新兵胜记得在老家时,随便折断一枝往地上一插,要不了几天就活了,那不也是树么。同样的柳树,人们把它折断或者用锯截成一段一段的,随便地往路边或池塘边一栽,骨头样的树桩很快就长出了绿色的头发。长到再大一些,重新砍掉枝条,甚至齐头锯断,树一样生长,摧残不曾泯灭它的志向,杀戮不曾掠夺它的生命,一块土壤,一丝湿润,树就会高兴地生长。树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是为了生长为了让人砍伐的,其它的都与已无关。或许,树觉得自己活得很冤,拼命向天上长,是为了向上苍伸冤。树的想法只有树知道。
这世界,原本是树的天下,那时人很少,树很多。现在人多了,树却很少。这是树的不幸,也是树的悲哀。树曾是地球这个小小村庄的主人,如今沦落成为乌合之众的小撮残匪,最后灭亡的命运谁也无法改变。
没有树的高原,似乎也没有生机,没有想象,眼里空落落的,心里空荡荡的,只有孤零零的人和山,只有不化的雪和沉睡的水,空虚如顽敌,无法攻破。新兵胜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栽活一棵树,不奢望特别茂盛,能活就成。成了老兵他才明白,有树的地方,人才能神清气爽,才能产生更多的希望。当了老兵的胜常想起故乡,老兵也想家,这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他还想起,老家有句话叫大树底下好乘凉,他栽树,不是为了乘凉,整个青藏高原就是一个巨大的冰箱,无须纳凉。
现在,老兵胜干工作更是一丝不苟,无论干什么,他都像雕刻艺术品一样,精益求精。工作之余,他继续栽树,只是他忘记了季节,无论春夏秋冬,谁要探家,他都会叮嘱一声:回来时一定捎棵树苗。他把自己变成了郭老兵。
他终于明白,树是因为怕自己一棵太孤独,所以不活的。无论是土壤性质,气候条件,还是科学依据,都准确无误地说明树在这里无法存活。时间是磨刀石,什么都会在它的怀抱中鲜光发亮,老兵胜似乎信了树在高原无法生活。几乎绝望的老兵胜最后随意栽下了几株树,那树很小,很瘦,很矮,像营养不良的孤儿。有人说,你栽的是树吗,那分明是草。他自己也觉得如其说是树不如说是草。他从牧人那里找来的,牧人说,那树叫红柳,很容易活的,一栽就行。他信牧人的话,但没人信他的话。
红柳是树,但更像是草。
春天栽下的红柳,还没来得及发芽,就枯了,黄了,死了。冬天来到的时候,老兵胜就脱下了心爱的军装,临走时,他握着一棵枯干的没有成活的树枝,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大家的心里也都潮湿起来。老兵胜走后,再也没人栽树,大家终于接受了残酷的现实:高原种不活树。
岁月又送来一个春天的时候,那些无人问津红柳,突然浑身发红,不久还长出了几枚细芽,官兵们当作重大新闻传递、观看,不停地亲近抚摸。当大家再一次齐聚在红柳面前时,大家说,还是老兵胜说得对,这里能栽活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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