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名记者是新闻的产物,大记者是文化的产物。
记者与作家
文 / 王鼎钧
新闻记者不是容易做成的,他得有外向的肉体,内向的灵魂;他热情勇敢,同时冷静周密,两个不同的灵魂装在一个腔子里。他是好人,懂得一切做坏事的方法,他不做坏事做好事,但是他为了做成一件好事往往要先做坏事。相反的特质,矛盾统一,稀有难得,上帝用特殊的材料造成的破格完人。
——王鼎钧
七七抗战发生以前,中国的青年人有朝气,肯上进。那时有个说法,青年最认同的形象是:黄埔军校学生,新闻记者,土木工程师,外科医生。(那时一般人人为中医长于内科拙于外科,亟须西医补救,合格的西医为稀有杰出的人才。)
那时的新闻记者大概穿深色的中山装,胸前左上的口袋里插着“金星牌”自来水钢笔,传说他的那支笔有魔力,他写下谁的名字谁头疼发烧。那时的工程师穿工人的粗布服装,大手大脚,时常从口袋里掏出计算尺来东量西量,据说他的这把尺能量出来地球多大。外科医生给人的强烈印象是戴口罩和橡皮手套,那时没有塑料,大家说他杀人不用偿命,因为没留指纹。那时黄埔军校的学生还乡探亲,只见他穿黄呢军服,戴白手套,天子门生,铁打的少尉,扎武装带,佩短剑,他用那把剑杀人不偿命,因为他杀的是敌人。
新闻记者布衣傲王侯,见官大一级。新闻记者总是饭局不断,“和尚吃十方,记者吃十一方,和尚也要招待记者”。有一老兵说,抗战八年,道路流离,他看见多少人挨饿,新闻记者总有人供应三餐,所以他后来把女儿嫁给记者。内战时期,长春断粮,官方说饿死十二万人,野史说饿死十三万人,有钱的人那一栋房子换一碗米,房子还有,米没有了。除了达官,有三种人不会饿死:军人,美女,新闻记者。
文艺沙龙找我来谈说新闻记者和作家的因缘,我看两者难分难解,有人做作家做不好去做记者,也有人做记者做得很好去做作家。失败的作家有两条路,做记者或做文员,成功的记者也有两条路,做官或者做作家。报纸是记者的前方,作家的后方,文坛是记者的后方,作家的前方。大英百科全书有一个很长的名单介绍“作家记者”或“记者作家”,用词颠倒中寓有褒贬,前者文学成就大于新闻建树,后者似乎相反。
有些记者也是好作家,在我心目中外国有海明威、马克·吐温、萧伯纳、毛姆、约翰·根室、莫拉维亚;中国有萧军、徐訏、萧干、张恨水、王蓝、范长江、曹聚仁、南宫搏。还有梁启超和于右任似乎可以入列,但是又未便高攀。
现在南京大学有“作家记者班”,广东有“作家记者俱乐部”,网站有记者作家网,山东大学有文学新闻传播学院,这些都显示作家记者合流。新闻写作的方式是否因此发生改变?记者越来越像作家,还是作家越来越像记者?这是新闻研究所的论文题目。
新闻记者不是容易做成的,他得有外向的肉体,内向的灵魂;他热情勇敢,同时冷静周密,两个不同的灵魂装在一个腔子里。他是好人,懂得一切做坏事的方法,他不做坏事做好事,但是他为了做成一件好事往往要先做坏事。相反的特质,矛盾统一,稀有难得,上帝用特殊的材料造成的破格完人。
新闻记者天天遇挑战,时时有压力,他吃的是英雄饭,凭一身武艺,水里来火里去。他是一个“不能输的人”,而胜利的果实很快就腐烂了,运动员拿到金牌,他的荣誉可以维持四年,报纸记者的胜利只有二十四小时,电视记者只有两小时,广播记者也许只有十分钟。同行竞争,你死我活,聚光灯照在谁身上,谁立时成为箭垛,相识满天下,忽然最孤独,春天迎接挑战,路上没有蝴蝶,夏天迎接挑战,树上没有叶子。
我在报社打工的时候社会新闻挂帅,在很大程度上,社会新闻就是犯罪新闻,采访社会新闻的记者是王牌,是红人。我跟一位社会版的明星记者邻桌而坐,只见他每天挺胸抬头出去,垂头丧气回来,他忽然发现人民的道德水平极高!天下太平无事,找不到凶杀、贪污、强奸
拐带人口、卷款潜逃。一天没有独家,他在采访组贬值;一星期没有头条,他在老板眼中贬值;一个月还不见惊天骇俗,他在同行中失去尊严。有一天这位明星记者喟然叹曰:“我去杀一个人,回来自己写,他们谁也写不过我。”记者身处此境,父子不能相救,兄弟不能相顾,夫妻同床异梦,同行都是冤家。他们羡慕作家,一同说故事,一同朗诵新作,切磋琢磨,种种佳话美谈。
一般而论,作家的工作很安全,新闻记者却上了“最危险的职业”排行榜,名词紧紧排在警察矿工之后,位居第三(服兵役是权利义务,并非职业,所以军人没计算在内)。我喜欢恩尼·派尔,他的风格至今留在我的作品里,他在硫磺岛战役采访时被日军的狙击手射死。“二战”留下的记录,有一次“十天内死了七名记者”,有一次“一颗炮弹炸死五名记者”。据保护记者协会发表的讯息,二〇〇三年全球有六十二名记者殉职,其中十五名死于伊拉克,单是四月八日这一天内就有七名记者受伤,次年五月二十八日,伊拉克境内又有日本记者两人死亡,六月十日,BBC记者一死一伤。二〇〇三这一年,全世界有一百三十三个记者被本国政府逮捕坐牢,还有许多记者因揭发黑幕遭黑社会打伤。
我们恭维记者,当面称他是名记者、大记者,周匀之在他的《记者生活杂忆》中自嘲,名记者是“有名字的记者”,大记者是“年纪大的记者”。名记者不易,大记者更难,脑筋快,胆子大,运气好,一条新闻可以名满天下,若要大格局,大气派,恐怕百年难遇一人。
何谓大记者?1953年,好来坞拍过一部电影叫《罗马假期》,奥德丽·赫本演一个年轻的公主,格里高利·派克演一美国记者,情节不必细表,公主天真烂漫,没有防人之心,记者推动事件发展,乘机“偷拍”了她许多照片,足可写一篇轰动两国的新闻,那样记者可以得大名,公主的声誉和王室的尊严却要受到严重伤害。最后记者把照片送给公主做访美纪念,他放弃了新闻报导,等于放弃了普利策獎。人散剧终,格里高利·派克独立大厅之内,导演用仰角给他拍了一个镜头,拔高他的形象。这时他是“大记者”。
何谓名记者?这里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某年非洲某一地区大旱,赤地千里,某记者驱车经过灾区,烈日当空,不见人烟,只有一个幼童坐在干裂的土地上,奄奄一息,旁边站著一只兀鹰,这只以腐肉为食的猛禽显然在等那孩子死亡。记者停车拍照,然后赶回办公地点发稿,那张照片登在各国的报纸上,我也在中文报纸上看见了,孩子又黑又瘦,衣不蔽体,脖子已无力支持头颅,兀鹰的体积几乎比孩子还大,目光阴沉盯住孩子的身体,背景则是一望无垠寸草不生,谁能拍到这样一张照片也算旷世奇缘,那位记者的大名立刻传遍世界。有人问他那孩子后来怎样了?他不能答覆,这就是名记者而非大记者。
名记者是新闻的产物,大记者是文化的产物。
我是读报长大的一代,后来有听广播长大的一代,然后有看电视长大的一代,上网长大的一代,上帝造人,媒体加工,代代人气质不同。看人挑担不吃力,作家看记者,越看越有趣,见过几位了不起的采访记者,上天不拘一格降人才,亦侠亦儒亦枭雄,能耐天磨真好汉,惹得诗人说到今。他们的故事今天一言难尽,不堪回首,新闻媒体惨淡经营,记者耗尽青春打前锋,不眠不休,患得患失。世事无常,英雄无觅,回想我们当年那些贪嗔痴都随雨打风吹去,早知道隆中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我不想做记者,只想做作家,人寿保险费比较便宜。记者是熊掌,作家是鱼,我一直坐在鱼与熊掌之间左顾右盼。作家空间较大,有不朽的作家,合时的作家,受人崇拜的作家,崇拜别人的作家。巴尔札克立志作家,有人警告他“艺术没有中产阶级”,意思是如果不能最高,只有完全失败。我发现作家也不拘一格,铿铿锵锵的作家,嘻嘻哈哈的作家,奇文共赏的作家,孤芳自赏的作家,不专心的作家,不后悔的作家。有人如此介绍我:“这是最有名的作家,”对方一怔:“哦?没听说过!”你没听见过的作家仍然是作家。
——本文转载自《桃花流水杳然去》,王鼎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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