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我的生命中,最好的礼物,就是有几双一直在欣赏我的眼睛,先是父母,后来是妻,再后来是我的读者和学生。
多情的理想主义者
雪漠
进入师范不久,就有亲戚给我介绍对象。
在我早年的日记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些人名,那就是别人给我介绍的对象。不过,其中有些是真名,有些却是化名,因为真名我已经忘掉了。那时所谓的介绍,也就是跟我们分别说了一下对方的情况,有些见面了,有些没有见面。
下面两篇日记中涉及的女子,当时在我家乡的信用社工作,现在想来,她很平常,胖胖的,只是因为有正式工作,才有很多想成为“双职工”的老师总是去找她,于是很多人都说她的坏话,说她玩弄那些老师们的感情。
一天,我的一位亲戚也想把她介绍给我,还引我们见了面,我就写了下面的两篇日记。第一篇是见面之前写的,第二篇是见面之后写的。
1982年6月3日
早上禅修两个小时,状态很好。
一年来,因为抓紧时间修行,脑中杂念不多,没有多少写的欲望,日记就中断了。
最近,我重新认识了一个女子,过去,跟她虽然没什么接触,但很多人都说她不好,因为她造成了很多恋爱悲剧。这样的女子,我能接受吗?
听说真正的修行需要独身的,我得多想想。
1982年7月6日
清晨修两小时。
昨晚回到家中,心情有些不快,修行两年了,心却仍然不属于自己,丽月的样子老是在我脑海中出现。一个我曾经讨厌过的女子,竟能引起我的好感,真是一件怪事。我算不算轻浮呢?我想应该不算吧。可惜啊,认识她几年了,从来没想过要去了解她,却在离开的前几天,才对她产生了好感。
不知道她对我有啥感觉呢?今天见面时,从她爱笑的闪光的眼睛中,我看得出,她很喜欢我。尽管我看起来有些玩世不恭,但是我相信,她的慧眼,一定会看出我是一颗裹着泥巴的珍珠。
好吧,我决定听亲戚的话,表个态。
看来,修行并没有让我没有感情,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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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早年的日记中,你就可以看出,我是一个多情的人。我的生命中,时时会出现一些打动我的人和事。而且,那有时只是一个细节,比如今天的第二篇日记里,丽月那“爱笑的闪光的眼睛”。我从讨厌她,到喜欢她,其实只是因为那双透出了诗意的眼睛。我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我的梦。
跟“鲁老板”恋爱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女子主动向我表示过好感,也没有女子主动追求过我。不然的话,我的恋爱可能会更早些。当然,我也没有太过主动地追求过哪个女子,我对“鲁老板”所谓的追求,也就是写上几封信。那些信甚至算不上情书,因为里面充满了谈理想、谈事业的内容。
后来,就像日记中说的那样,亲戚说服了我,叫我给她写封信,谈了自己的态度。那封信写得很含蓄,虽然表达了我的好感,但充满了上面所说的,谈理想、谈文学的内容,显示了我的才华。那时,我总是喜欢卖弄,我根本不知道,男女交往是不能显示才华的,于是,老是显示才华的我,就一直没有女朋友。便是男同学中,也只有几个人跟我常常接触,他们其实不喜欢一个老是谈理想之类话题的人。
现在,看我过去的日记时,我的眼前总会出现一个人物,那便是唐•吉诃德,我是现代版的唐•吉诃德。从十八岁记日记起,我就是他,我一直将这形象保持到了今天。我的桑丘,是我后来的妻子。再后来,我有很多学生,都成了我的桑丘。有一次,有个学者在《文学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专门谈我,叫《雪漠的“乌托邦”幻想》,看得出,他虽然没有读过我的小说,但还是抓住了我的某些特点:我总是在追求一个属于自己的梦想世界。
记得我当时写给丽月的信中,也谈了我的梦想,她定然发现了我的“不正常”——在那种时候,我总是会原形毕露——后来,就没给我回信,并终止了跟我的交往。但我没有改变自己,后来,我仍是原形毕露地给另一个女子写了很多信,信中仍是大谈理想、大谈将来、大谈事业,那女子没有终止跟我的交往,反而信了我,后来就做了我的女朋友,最后成了我的妻。当年写给她的信,后来我一直保存着,要是有一天,你看到它们时,定然会笑掉大牙的。三十年后,我到法国文人协会演讲时,我说自己不要任何“主义”和“概念”,中国驻法使馆的文化参赞蒲通先生说我也有自己的主义,叫“理想主义”。现在想来,还真是有道理。
谈梦想的毛病,我一直保持到今天,只是对象渐渐变了,从当初的个体,渐渐变成了群体,于是,我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个“桑丘”,网络上叫他们“雪粉”。就像过去很多人不理解我一样,很多人也不理解他们,就连他们的亲戚,也老是觉得他们不正常。这世上,已很少有人相信奉献和梦想了,大家都实惠得可怕。
这也是过去我很少跟女子交往的另一个原因。
过去,除了学习紧张外,我的敏感也严重制约了我跟异性的来往。那时节,要是我在她们身上发现一个我不喜欢的细节——主要是功利之类的毛病——我可能就不再跟她们交往了。我说的交往,甚至是一般的交往。就是说,我不再跟她见面了。所以,我生活中出现过的很多人,总是只出现了一两次,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再也不会跟他们见面。这让我的交往越来越少,后来终于没交往了。很多时候,这不是他们对我的拒绝,而是我对世界的拒绝。我后来的闭关,其实就是拒绝了一个功利的世界。
从十多岁起,我一直在寻找梦中的人。
我作品中无数的美丽女子,其实都是我所寻找的梦中人。我总是将一个个相遇的女子都当成了我梦中的人,包括那些非常寻常的女子,比如丽月。但是,我会在我的作品中,赋予其另一种生命。《白虎关》中的月儿,原型就是两个寻常女子,我将她们两人合二为一,又让“她”承载了我的一种梦想。所以,“她”生病后得到了真爱,一点点升华自己,最后成了一个不愿伤害另一个生命,宁愿用浓重的死亡来定格美丽的女子。“她”从一个实惠的女人,变成了我梦中的女子。“她”也是从我的梦中走出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也有点像唐•吉诃德,因为他总是将那个邻家的寻常女子当成他的女神。
“丽月”其实不是日记中那女子的本名,是化名,真名我忘了。她跟我见过两次面,因为她非常实惠,所以我们就只见过两次面。有人也许会问,要是你娶了那些非常实惠的女子,比如“丽月”,还会不会成为今天的雪漠?我会回答,不会。因为在实惠的女子眼里,雪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是没有本事的人。要是她一天天抱怨和蔑视,会摧毁一个男人的自信。很多男人的自信,就是被自己的父母和妻子摧毁的。
所以我非常幸运,在我的生命中,最好的礼物,就是有几双一直在欣赏我的眼睛,先是父母,后来是妻,再后来是我的读者和学生。
日记中谈到的“丽月”,后来有了非常实惠的婚姻。几年前,在一次公交车上,我见到了她,她已经成了一个非常胖的老太太。我认出了她,但她没有认出我。
我一直感谢她那“爱笑的闪光的眼睛”,就在日记中定格了她。
——20140521完稿于雪漠文化网雪漠禅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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