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笔下的动物隐喻

鲁迅笔下的动物隐喻

鲁迅研究是当代中国的显学，无论宏观的思想阐发还是微观的文本细读都已很难置喙，对这样一个有着浩瀚研究成果的学科领域，任何的创新、掘进和拓展都是艰难的。“说不尽的鲁迅”与“言说的艰难”同样醒目地摆在每一位试图在这一领域有所创获的研究者面前。尽管如此，令人耳目一新的研究成果还是时有所见。靳新来的专著《“人”与“兽”的纠葛：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可以称得上其中的翘楚之作。

该书以鲁迅作品中的动物意象为研究对象，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异常丰富独特的鲁迅笔下的动物世界的文学图景。鲁迅对人文世界的刻画与对动物世界的素描彼此关涉，相映成趣；“人”与“兽”的纠葛可谓草蛇灰线，千里伏脉。靳新来凭着学者特有的敏锐发现，鲁迅写动物并非从动物学意义上来进行的，也不是单纯的艺术技巧的选择，而是紧密联系着他对人的思考。通过对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的详细考察，靳新来对鲁迅独特的人学思想、精神世界、艺术创造给予了崭新的分析和探讨。

这本书体系严整，纵横捭阖，论说严谨，自成一言。作者从鲁迅作品中择取十几个有代表性的动物意象进行分析，探讨它们之间的关系，从而梳理出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系统。动物意象系统实际上就是一个象征和隐喻的系统，其背后隐含着的是一个“人的世界”。按照动物意象各自隐喻的人的思想意识和精神人格，这一系统大致说来是由两大对立的系列构成的：一是由狼、猫头鹰、蛇、牛等象征那些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即反抗传统和现实的精神界战士；二是狗、猫、羊、蚊子、苍蝇、细腰蜂等象征那些维护传统和现实的现代奴性知识分子。靳新来在建构全书的思维体系时，立足于鲁迅对国民性的改造和对沉默的国民的魂灵的勾画。通过对动物意象的系统研究，直抵鲁迅思想的坚硬内核，深刻而全面地解读出鲁迅杂文、小说中以动物隐喻象征的现代中国的人性民魂。

这本书出版前，我曾经在期刊上读到过单篇发表的《鲁迅与蛇》一章，当时就被作者独具只眼的大胆立论所折服，随即就沉浸在作者步步为营、丝丝入扣的严谨论证中了，无论是旁征博引的原文，还是鲁迅文友的琐忆，无论是理论的推衍还是感性的直觉，都散发着学术的气息和随笔的意趣。该文从鲁迅的夫子自道写起，行文中串联起鲁迅的打油诗《我的失恋》、《彷徨》书名的语义学追溯、《伤逝》中的“以蛇喻路”，得出了鲁迅“永远在路上”的生命哲学和“历史中间物”的自况。对鲁迅童年时代积淀的“恋蛇情结”的深入挖掘是作家创作心理机制的探析，靳新来从鲁迅故乡浙江绍兴民俗中以蛇作为图腾、鲁迅的生肖是蛇、鲁迅曾用过“他音”(蛇)、鲁迅一枚印章中“它”字酷肖蛇形等等青少年时代的无意识接受蛇的概念和形象娓娓道来，勾勒了一个以蛇自喻的鲁迅形象。这类文章假如离开了细密的论说，仅仅是故作惊人的立论，往往会沦为牵强附会、捕风捉影的“野狐禅”。可是，全文条分缕析，以理服人，显得异常扎实厚重。那篇文章可以看作是这部系统严谨的学术专著的“袖珍版”。

文学研究是人文研究，更是文体研究和语言研究。对作家作品的深刻解读和长期浸染使得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发生了心灵的共鸣与协奏，如此，研究者的文风往往情不自禁地追随着自己的研究对象。这一点，在鲁迅研究界更甚，只要读一读钱理群、林贤治、孙郁等学者的文章，即可发现个中奥妙。靳新来熟读鲁迅著作，对鲁迅研究情有独钟，多年来深受鲁迅先生的思维模式、语言习惯、行文方式、话语体系的影响，其文风渐渐形成了飙发凌厉、一针见血、简洁有力的风格，以这种风格的语言模式去撰写鲁迅研究的学术论文，可谓力透纸背，入木三分。通读全书，感觉自始至终贯注着知人论世的强烈人文情怀。靳新来对鲁迅先生作品的解读，是以对国民性重建的思考和对人性的洞幽烛微作为参照系的。在人与兽的对比和观照中，寄予了对社会、自然、人文的深切关注。他的鲁迅研究至情至性，是以确证自我和阐发思想为旨归的，表达方式犀利透辟，一语中的。他的研究打破了学院派的引经据典和术语狂欢，充满思想随笔的思辨和学术随笔的性灵，有一种简洁直白和淋漓畅达的快意。靳新来的鲁迅研究拒绝没有个性和性灵参与的“零度写作”，爱憎分明，情感炽热，凸显了文学研究的道义力量和人间情怀。他的行文的历练如老吏断狱，熟稔、精警、机敏，视角新颖但思想充沛，文气恣肆，波澜横生。他的研究既有历史的纵深感，又有时代的针对性，综合运用文学、哲学、史学、人类学、社会学、思想史等学科理论，不拘一格地开拓自己的研究视野。他抵制学问对性灵的封锁，点燃个人记忆中的思想火花，在问题意识的建立和索解中纵横捭阖，把知识分子的批判、质疑、反思和建构浑然一体地结合在一起，融注了理性和感性、才情和慧心、思辨和延伸的力量，显示出卓尔不群的研究门径和学术风格。

靳新来以自己的博学和敏锐在鲁迅研究领域独辟蹊径，把个性化的“文学意象”作为研究作家作品的切入点，游刃有余地解读了鲁迅作品中的动物世界，这种研究带有精神探险的创新性，也必将给鲁迅研究界带来崭新的研究视角，注入新的生机和活力，激活鲁迅研究的灵感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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