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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魂我的书(一)

2013-10-22 07:01 来源:网络 作者:梁文道 浏览:54514908
内容提要:一个人的书房,一个人看什么书,一个人拥有哪些书,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全部。

 

梁文道:我的灵魂我的书

 

我演讲的题目是“我的灵魂我的书”,副题是“阅读作为一种精神操练”,“操练”就是做锻炼、体操的意思。让我先从一个故事说起,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百讲不厌。

 

这是一个真实的事情。话说有一年,一个美国小伙子考上了哈佛大学——念工程,他很高兴。哈佛大学第一年的课程跟美国许多大学一样,有一个核心课程。所谓核心课程,就是新学生进校不是上专业课,而是上全体学生都必须要上的公共课。这些课的内容可能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但是总而言之,学校认为这是任何一个哈佛毕业生、任何一个美国优秀的大学生都应该有所涉猎的学问领域和范畴。于是这学生就选了一门课,但他之后他非常后悔。选了什么课?是《中古英文文学》。你想想看,一个想学工程的学生,跑去念中古英文文学,所以非常痛苦。而且更要命的是,这个教授年纪大,说话语速缓慢,也不懂得编一些笑话去逗学生们开心。你知道现在当老师不一样了,很困难。我在香港当老师的时候是这样的:我教一堂课,如果要讲一个半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的话,我通常要花十小时去准备那堂课。一开始我这十小时全部是用来准备内容的;但是最近几年我发现了些变化,这十小时里面我起码用了三小时准备笑话。内地有很多的朋友也和我这么说:现在在学校教书基本上等于当主持人,上台就要说笑话,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黄段子?

 

然而那个老教授教书时却作风老派,上课很闷,一点趣味都没有。中古的英文和现代的英文是不一样的,所以教授上课时还要加以枯燥的解说。那个学生很痛苦,觉得这个课不能上,太难受了,所以常常逃学。好不容易上完了一学期的课,放暑假了,他很高兴。他要打散工挣钱,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旧书店找了一个兼职。他干什么呢?这种书店常常收到电话,被叫去别人家里收一些旧书回来,然后出售——他就干这个。他不是去估价,而是上门去看那些书得用多少箱子和多少人去搬——就帮忙干这个。

 

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老板派他去哈佛所在的美国波士顿剑桥镇旁边的一个花园洋房——挺好的一座房子——去搬书。他于是就去了,一个老太太开的门,引他进来。老太太的脸色有一点忧伤,经过介绍他才发现,这个老太太竟然就是教他那门很沉闷的中古英文文学课程教授的夫人,原来这个教授上完这学期的课后没多久就死了。死了之后留下一屋的书,这些书怎么办呢?这老太太觉得这一屋的书令人睹物思人,她没有办法每天面对着这些书。所以她决定要把它们全部卖掉,于是就卖给了这个旧书店,恰好是这个小伙子被派来上门收书。这时,小伙子才意识到,原来他上学期刚刚上完的那门课是这位教授一生当中的最后一门课,他是这位教授一生当中最后的一批学生之一。虽然他不喜欢这位教授,但是这个时候他也觉得心情很沉重。当他去看这些书该怎么搬时,他发现在教授书房的一边,一整面墙的书柜上全是侦探小说,而且都是廉价的侦探小说(英语书籍里面有很多很廉价、很滥、印得很粗糙、一翻就可能会散掉的那种小说)。这个学生就笑了,这个老家伙平时上课很严肃,原来最爱看的是侦探小说,竟然有这种兴趣?他觉得很可笑。这个书房很雅致,书房后面是一扇落地的大玻璃门,出去就是一个小花园,不是很豪华,但是很干净、雅致,也很舒服、漂亮。他在看这个花园的时候,听到这个老太太说:“我丈夫生前最大的嗜好就是种种花、剪剪草,他喜欢研究这个。”在花园玻璃门旁边又有一两个书柜,里面放的全是一些园艺方面的书籍,包括植物图鉴,各种各样介绍植物、养花种草必备的书。看了半天,这个学生就做了决定:今天我不搬这些书了!他本来是来看有多少书,然后叫人过来搬的,现在他却开车回去,和旧书店老板说:“老板,我自己想把这个教授全部的书都买下来——买下来放哪呢?我不知道,我住的宿舍肯定放不下,我会再想一个办法——反正我要把它们全部买下来。”老板说:“这些书你全要!价钱你能付得起吗?”这个学生说:“我这个暑假在这打工挣的钱全部都归你了,薪水也不用发给我了。”老板说:“那还不够。”学生说:“那么这样吧,我接下来三个暑假都来你这打工,工钱全部给你,行吗?”老板问他:“你为什么买这些书?”这个学生说,原来平常上课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个教授很沉闷、很学术,原来这只反映了教授的一面。当他去了教授的家、看了他的书房、看了他的藏书之后,他发现了这个教授完整的立体人格。这个教授喜欢廉价版本的侦探小说、侦探小说里面还划线做笔记——笔记里面还写粗话:这一段写得真他妈的好!这个教授还喜欢种花草,草坪上洒水器刚刚洒过,叶子上面还有水珠,这些都是教授生前最爱的东西。

 

一个人的爱好、兴趣,甚至癖好(也许癖好在某些人的眼中是缺点),都彻底地浮现在教授的书房里面。当时这个学生有很强的感觉,我如果把这些书搬回旧书店,就得把它们分散,分门别类地放在旧书店的书架上,然后再去卖。这样一来,教授所有的藏书就崩溃了、解体了。而现在当这些书在它们主人书房里面的时候,它们是完整的。完整的意思是什么呢?这些书完整地表达了它们主人的人格、灵魂。所以这个学生觉得,只要教授的藏书还在,只要这些书仍然是完整地在一起,这个教授就还没有死,他的灵魂还在这些书里面。这些书里面夹了一些纸条,或者插了一张音乐会的门票、某场电影的门票——这些都是一个人生命的轨迹,都反映在这些书里了。当时这个学生觉得很难过、很悲痛,他觉得他应该让这个教授的灵魂完整地保留下来——要把它买下来,不要拆散它们!这个店长听了他的话之后就说:“算了,这些书我六折卖给你,你在我这里打三年工就够了。”于是他在这里打了三年的工。这个故事是真的。

 

这个故事说明,一个人的书房,一个人看什么书,一个人拥有哪些书,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全部,就是这个人,所以我常常很好奇。我不知道平常大家看什么样的杂志,但我会常常看很多香港的流行杂志,像一些周刊、八卦杂志、娱乐杂志我都很爱看。这些杂志里面通常每一期都会有一些固定栏目,介绍一些名人、家居。例如,介绍一些出自名师设计、特别雅致、特别好的那种房子,这些介绍中的房子内部,永远是干干净净、非常漂亮;家具也非常昂贵,意大利、德国名师设计;如果是名人的家,照片上的这些名人都是很骄傲地坐在沙发上,并且呵呵地笑。我发现,看了这么久的杂志,看了这么多名人家居采访专栏,我几乎从来没见到过书房。香港有不少的富豪,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书房——就算有书房,那个书房也只是虚有其表。它叫书房,其实不是书房。为什么呢?他的书房里面就是一张桌子,书桌上面摆一些电脑、一些文件。书架有没有?有,但是书架上面放的是什么?放的都是照片、奖章等等。没有什么书,就算有也装不满柜。按照我之前的说法,一个人的书就是他的灵魂,一个人的全部藏书就是他灵魂全部的话。那我能不能够说我看了这么多名人、有钱人、富豪的家,但是他们的家里没有灵魂、因为他们没有书房,或者有书房但里面没有书。如果一个没有灵魂的房子但是又很漂亮,那像什么?像一个很华贵的陵墓。这些房子的主人就像在邀请记者来看看“我死了之后住的地方有多好!”这个陵墓很漂亮,但是没有灵魂。所以我很好奇一些读书人的家是什么样的、他看什么书,他放了哪些书?

 

很多年前我就一直想做这样的事,就是去访问一些读书人,跑到他们家里面去看、去拍照,请他说一下他这些书是怎么得来的?他的书架上有哪些书是他最喜欢的?那样我就能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是一个作家,我说不定能够看出和他的作品很不同的东西。后来我发现,台湾已有一些出版社做了这事,访问了很多的读书人。我就觉得:算了,我就不必再做了,有人在做。后来我帮香港公民电台做了一期特别节目,在节目里面我访问了一些名人的书房,当然那些名人不一定都是读书人,看一下他们家的书。当时我还打电话邀请了一些朋友,我找了香港非常有名的散文大家董桥先生,董桥先生对我们晚辈一向很亲切,我打电话对他说:“先生,这次要麻烦你了,我要带整队摄制组到你家去拍你的书。”他一听就笑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种事怎么能让人看呢?更加不能公开。”精明啊,姜还是老的辣!他一听就知道我的意思。他太清楚了,书房是什么地方?书房是圣地、禁地,是不应该随便让人进来看的。因为它会揭露出你的秘密,它会很不小心透露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说到这,我想起来我非常喜欢的一位非常有名的德国思想家——本雅明,他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打开我的藏书》,在这个文章里面他谈到自己是一个书狂,很穷,但是又爱书——怎么办?于是他节衣缩食,去拍卖会买那种特别珍贵的绝版书。他曾说过一个很有名的故事,故事里说:你知道一个人想要拥有一本书,最高尚的方法是什么方法吗?——曾有这样的作家,很穷,喜欢书,常常去书局,也常常去书展,看了很多的书,一看书名就喜欢,拿起来一看是本好书,但是买不起,怎么办?于是这个德国的作家开始了很伟大的事业,他回去之后按照这本书的题目,又自己写了一本书出来——这才是世界上最高尚的拥有一本书的方法,你想拥有一本书吗?把它写出来。

 

但是一般我们不那么高尚,也没有那么高尚的能力,大家更多的是通过偷书、借书、买书等方式去拥有一本太贵而买不起的书。你知道买书是一种什么样的行为吗?本雅明说得很好:买书实际上是拯救一本书。怎么拯救它?你想想看,在市场?在书店,一本书其实是一个商品,被标注了价格在市场上流通。如果一本书绝版了,说不定在二手市场上价格会被炒高,因为它是商品。但当你把一本书买回家里,它就不是一个商品了,商品这一层意义就消失了。每一个人的书架都有自己的秩序,我为什么喜欢看人家的藏书,就是想看他们有什么秩序。如果是英文书就按字母排,比如按照作者姓名顺序排、按照书名顺序排。有人是按照出版社来排:三联出版社的排这边,河北教育出版社的放那边?另一些人可能是分类:按哲学、宗教、历史、文学分类等等。每个人都有一个秩序,所以每个人的书房、书架都在体现一个人的秩序观。如果一个人家里面的书房按照出版社或者丛书的系列来排,那看起来肯定非常漂亮,颜色一致的书都排在一起,那么就表明这个人就会很在乎外观上的东西。所以一本书被买回来,放在自己的秩序里面以后,这个秩序就是一个宇宙、一个世界,和这本书原来在市场上、书店里的位置完全不一样了。更何况你可能有些很古怪的想法去排列你的书,比如说有一个很有名的出生于阿根廷、现在在乌拉圭当记者的作家——我很喜欢这个作家——叫多明格兹,他前几年出了一本书,这本小说很优美,台湾有译,我想大陆可能也快出中文版了,叫《纸房子里的人》。这本书讲的是书狂的故事,这个书狂怎么样安排他家书架的秩序呢?他有一个特别的考虑。他和朋友说:莎士比亚的书绝对不能够和玛娄的书放在一起,玛娄是跟莎士比亚同期的剧本作家,这个人死得比较早、命运比较坎坷。他常常指控莎士比亚,说莎士比亚抄了他的剧本,他们两个当年都很红,并驾齐驱,但是两个人谁也看不上?他觉得莎士比亚抄袭,不像话。后来也有学者支持这一派的说法。这两个人生前就是死对头,所以作为一个负责任的读者,绝不能够把他们两个的书放在一块,这是不对的。这么放一块,会让他们继续在书架上面争吵。另一个我们熟悉的例子,韩寒跟洪峰的书就绝对不能放在一块,要不然,韩寒说不定就天天在书架上骂洪峰:“你这个乞丐,活该你行乞。”那就不大好了,就会破坏这个宁静的书房世界。所以为了让那些书彼此不要吵架,我们要仔细研究这本书的作者和那本书的作者是什么关系?这本书的内容和另外一本书的内容有没有抵触的地方、或者不可归类的地方?每个人的书架都有莫名其妙的、属于自己的秩序在里面。这个书把它买回来放进去之后,为什么说它被拯救了呢?就是说从这一刻起,书脱离了它商品的面目,它真正成为一个有意义的东西。它不再只是一本书,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讲,它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块砖,是构筑了这个人灵魂教堂的一块砖瓦。因此,本雅明用了这样的比喻:我们到书店里面去买书,把书带过来,这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面的苏丹王子到奴隶市场里面看到一个美女,这美女被当作奴隶摆在那,我把她买回来吧!然后你拯救了她,就像这个感觉。所以一个人的书房,一个人的藏书,是一个人的世界,是他的灵魂的体现。

 

我们接下来再看时间上的问题。书如果在空间上面体现出一个人的灵魂,他的兴趣、他的嗜好、他要隐藏的东西都在里面。那么对他来讲这些书有没有时间纵深的角度呢?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话题。所谓时间纵深的角度,可以这样来理解——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个习惯,买了一本书回来可能会签名,签名的旁边还会有日期,我相信有些人会有这样的习惯。有的人甚至会连什么时候看了这本书也记下来。甚至有人更特殊,这本书可能买回来的时候签了名,写了购买的日期,后来看书的时候又写了日期,而且可能一下子看不完,可能过几个月拿出来又看,于是又记下日期。这本书就变成了一本日记,历年来你读它的轨迹都留在上面。如果你不是刻意这样做的话,你也可能会夹一些书签、证件、名片,一大堆东西塞进去,塞进去之后,这些东西都是你生命中某个过程的记录,都保留在这书里面。书不只是表达、承载一个内容的载具,书本身也有历史,有被阅读的历史、有被揭开的历史、有被购买的历史、有被转卖的历史,你会在每一本书看到历史的记录,你什么时候看过它?你什么时候揭开它?特别是图书馆的书更是如此。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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