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小说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必须要有个火花。
雷蒙德•卡佛访谈录(二)
CG:你有写长篇的打算吗?
RC:这个嘛,也许会吧。我现在可以写我想写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短篇小说了。我目前有再出一本短篇小说集的合同,其中的大部分已完成,预计明年一月份出版。这件事做完后再说吧。我的第一部短篇集出版后,所有的人都劝我写部长篇,压力很大,我甚至接受了一部长篇的定金……但是,我还是写我的短篇。哦,我真的不知道,不管怎样,我打算写一个稍稍长点的故事……,它有可能衍变成一部长篇。但我目前没有写长篇的冲动。我只写我想写的东西,我喜欢我现在拥有的自由。我在写些诗和散文,也写些自传性的随笔,写些与我的老师加德纳(John Gardner)以及我父亲有关的事情。也写我在1977年克服掉的的酗酒问题。目前我的小说卖的不错,出版商对我很满意。一切都很好。
CG:你后期的作品反而比你的第一部作品集先翻译成法文,对此你有何看法?
RC:好处是《大教堂》里的故事更加成熟了,而且,这本新书还会让一些读者去读早先出版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到底怎么样,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想出版商作的决定是明智的。
CG:这么说你目前作品和早期作品的写作方法有所变化?
RC:是的,非常大。我的风格变得丰满了,也更加宽容了。在我的第二本集子《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里,故事都压缩得很短,不带感情色彩。在新出的《大教堂》里,小说的广度增加了,他们变得更丰满和有力了,展得更加开了,同时也更乐观了。
CG: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RC:不,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计划这样做。我生活的环境发生了变化,我戒了酒,也许我年龄大了后反而更加乐观了,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认为一个作家的变化应该是顺其自然的,而不是决定要这么做。所以,当我写完一本书后,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除了少量的诗歌和散文,我什么都不写。
CG:在写小说集时,你是写的时候就计划好整个集子?还是分别地考虑每篇小说?
RC:我先想好整个集子的轮廓,然后一点一点地写,最后集子就成形了。
CG:你怎样选择小说集的题目?
RC:通常是里面最好的一篇小说的题目,同时也是最激动人心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就是一个让人忍不住想看的题目。
CG:你最中意的小说有哪几部?
RC:《大教堂》,《有益的小事》。有很多小说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了,但我不告诉你是哪些。我很想出本小说选,但肯定不包括我所有的小说。
CG:《有益的小事》是你改写早期的一部小说《洗澡》的结果,那部小说被收集在《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里。
RC:是的,《洗澡》曾登在一本杂志上,并得了个我已忘记叫什么的奖【二】。但这部小说让我难以释怀,总觉得没写完,有的地方没写透。当我在写《大教堂》这部小说集时(这是我写的最快的一部小说集,我用了不到十八个月就完成了),我感到自己发生了一些变化,《大教堂》这部小说与我过去写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我内心处于一种宽容的阶段,回过头来看《洗澡》这部小说时,发现它像一幅没画完的画。所以对它进行了改写,它现在看上去好多了,有个好莱坞的家伙甚至据此拍了部电影。澳大利亚人不甘落后,他们以《羽毛》为蓝本,也拍了部电影。我看了第一部,很不错。第二部也看了,他们在里面放了孔雀,一副牙齿,非常滑稽。
CG:能否谈谈你小说的结尾?比如《大教堂》的结尾。
RC:故事中的男主角对盲人有很大的偏见。但他在变化,在成长。我过去从来没写过这样的小说。这是我在完成《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这本集子,又过了六个月以后写下的第一部小说。我写这部小说时,我有种与以往不同的感觉,一种真实的冲动,不是在写所有小说时都会有这种冲动的。我感到我触摸到了一种新的东西,所以很兴奋。一个能看见的人的观点发生了变化,他把自己放在盲人的位子上来想问题。这部小说肯定了一些东西,是个积极的故事,为此我非常喜欢它。有人说这个故事暗喻一些东西,如艺术、创作等……但其实不是那样,我只是在想象握着一双盲人的手时的感觉,全靠想象,过去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是个不一般的发现。在写《有益的小事》时也一样,这对父母和面包师坐在了一起,我不想宣称这部小说净化了灵魂,但它的结尾是正面的,这对夫妇终于能够接受他们孩子已死这个事实,这是积极的,有了某种程度的沟通。这两个故事都以积极的调子结尾,我很喜欢。如果这两部小说能持久下去,我会很高兴。
CG:个人经历在你的小说里重要吗?
RC:对我所喜欢的作家莫伯桑和契可夫来说,小说总得来源于某个地方。在我乐意写的小说里,总有些来自现实世界的蛛丝马脚。
CG:你基于此来写作,但你觉得你的自传会帮助读者理解你的作品吗?
RC:完全不会。我仅仅采用了个人经历的某些元素,像一个画面,一句听来的话,看见的一个东西,做过的一件事。我把它们转化成不同的东西。是会有点个人经历的影子,更多的则是想象,至少我希望是这样。这些能激发出像罗斯,托尔斯泰,莫伯桑和其他一些我喜欢的作家火花来的元素是存在的,小说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必须要有个火花。我对这样的小说才会感兴趣。比如《胖子》这篇小说,我太太,我的第一任太太做过女招待,她有天晚上回来后告诉我,她接待了一个巨胖的男主顾,他在提到自己时用的是复数:“我们想再要点面包……我们就要那个特价的甜食。”那句话对我触动很大,我觉得这很不一般。这就是我写那部小说的火花。尽管我好几年后才写了那部小说,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太太讲的那件事。后来,当我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我问自己,用什么方法来讲这个故事最好。我有意地以一个女招待,而不是我太太的观点来写这个故事。
GC:那个故事的结尾,那位女子说她的生活一定会改变,请解释一下含义?
RC:我不想作解释。也许我只是想加些积极的东西而已。
CG:这是个用现在时态写的故事。
RC:是的,似乎那个时态最合适。我去年发表在《纽约人》上面的四,五部小说,都采用了现在时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这是个不知道为什么的决定。有时候决定是由决定自己做出来的,我不想让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奥妙,但有时事情就是这样的。
CG:你尝试用美国方言写作吗?
RC:当然。有人说我的耳朵对对话很敏感,我其实知道大家并不像我写的那样说话。正如海明威,别人也说他有副好耳朵,但他写的对话都是自己发明的,现实中的人根本就不会那么说话,这是个节奏问题。
CG:对话在你的小说里有多重要?
RC:非常重要。它对情节的发展和角色的说明都有帮助。我不喜欢人物无来由地说话,但我喜欢不认真听对方说话的人之间的对话。
CG:你能谈谈你的主题吗?
RC:一个作家应该说出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东西。如你所知,我在大学里前后教了十五年的书,我还在大学里干过其他工作,但我没有写过一部与大学有关的小说,因为那段经历在我的感情生命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总是回到我年轻时经历过的人和事,那些人和事对我影响很深……我最近写的一些小说涉及到经理(比如发表在《纽约人》上面的《不管谁睡了这张床》,那里面的人所谈论的东西,是我早期小说里的人物从来不谈论的),还涉及到商人等。但我小说中的人物大多穷困潦倒,对生活充满困惑。真的,经济情况是很重要的……虽然我不觉得自己是个有政治倾向的作家,我还是受到美国右翼评论家的攻击。他们批评我没有给美国涂脂抹粉,说我不够乐观,专写一些不成功的人的故事,但这些人的经历和那些成功者的一样有价值。我把失业,经济和婚姻上问题当成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人们总在担心他们的房租,孩子,以及家庭生活上的问题,这才是最本质的东西,是百分之八,九十,或上帝才知道多少的人的生活。我写这群不被注意的人的生活,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我可以算作一个见证人。此外,我本人就过了很长时间那样的生活。我不把自己看成他们的代言人,只是他们生活的见证人。我是一个作家。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