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妙悟•文章
——杨振宁、莫言、范曾对话科学与文学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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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求知
科学家猜想文学家幻想
谈到科学与文学的关系,莫言坦言二者有不同,“文学家关注的是人,科学家关注的是物;文学家探讨的是人类的情感,科学家关注的可能是物质的原理。所以同样一个事物在文学家和科学家的眼睛里可能就不一样。”
范曾:杨振宁先生曾经说过,科学家从来都不能发明,他只是在不断发现。我想问莫言兄,您是在发明创造,还是有另一种途径?
莫言:我想文学创作和科学发现有很多共同的地方,也有一些不同。文学家关注的是人,科学家关注的是物;文学家探讨的是人类的情感,科学家关注的可能是物质的原理。所以同样一个事物在文学家和科学家的眼睛里可能就不一样。我记得鲁迅曾经说过,我们一般人看到的鲜花就是美丽的花朵,但是在植物学家眼里就变成了植物的生殖器官。
但在创造的过程当中它们也有很多共同的地方。严格地说作家的创作也不是无中生有,作家在作品里塑造的所有人物也都是现实当中的人物经过想象、加工后的综合,但他确实又不能跟生活中的任何一个人物对上号,他是属于作家的一种文学创造。所以我觉得这是文学比物理学、化学稍微自由一点的地方。
范曾:我觉得自由得多,尤其莫言兄你的笔就像一支魔笔,神奇幻化,而且给人一种更加真实的感觉。这是我的感受。那谈到风格,文学家的风格是没话说的,科学家的风格怎么体现?科学家和文学家的风格有什么区别?
杨振宁:我想是有区别的。这和前几分钟你问的问题也有密切关系,就是发明跟发现的关系。不管在科学、文学、艺术里,发现跟发明的界限都不是完全清楚。可是我想底下这句话是有道理的,科学里发现的成分比文学里少一点。我可以把这句话从另外一个方向再讨论一下,我知道莫言喜欢写幻想文学,有没有幻想科学呢?我想没有,科学是猜想的学问,不是幻想的学问,幻想的科学我觉得是没有出路的,因为科学所要了解的是一些已经有的现象。没有人类的时候就已经有电、有磁了,科学家要想了解宇宙结构,这就需要想象、需要猜,这跟文学的幻想是很不一样的。我不晓得莫言同不同意我的说法。
莫言:我当然同意。文学家确实需要幻想,我们也知道文学当中还有个重要的门类叫科幻文学,拥有大量读者。其实很多作家并不具备物理学、天文学的知识,但他依然可以在他的小说里进行描写。我记得很早之前我看过蒲松龄的小说《雷操》,写了一个书生从天上摘下星星的故事,这种描写在文学中还有很多。其实文学作品的想象建立在生活经验的基础上,科幻作家的则建立在一定的科学知识之上。文学幻想和科学家猜想的区别更大,它是建立在一定的生活经历之上,再去想象、类推的。
谈治学
相同的“三部曲”
谈到治学精神,杨振宁饶有兴味,“9年前,范曾先生画了一幅大画送给南开大学数学研究所。画的是我和陈省身先生之间的对话,把我和他的表情都表现得非常好。我尤其欣赏的是范曾题的诗,其中有一句‘真情妙悟著文章’。我认为这七个字将科学研究所必需的过程说得非常清楚。先要有真情,就是浓厚的兴趣,然后是妙悟,有了它才能有结果:著文章。三部曲道尽了科学研究必经的过程。我想问莫言先生,这七个字描述文学的形成过程是不是也恰当?”
范曾:有发现,而非发明。谈到风格,科学家的风格体现在什么地方?
杨振宁:科学家肯定是有风格的,尤其是大科学家,会有非常清楚的风格。因为在科学家成长过程中,需要提炼、渐渐发展出思路。等到变成大科学家,别人看来,风格就会很清楚。我曾经对于这个问题做过一个讨论。20世纪是物理学最辉煌的世纪,有三个大发明,其中一个叫做量子力学,对于基础物理学是一个了不起的革命,参与的人有三五个,其中有两位非常年轻的学者,一位是德国人海森堡,一个是英国人狄拉克,20世纪初出生的,他们都有巨大的贡献,奠定了量子力学基础。你看他们俩的文章,会惊叹于他们的创新,可是风格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曾经说狄拉克的文章是“秋水文章不染尘”,清楚得不得了,走了一段后,跟着他的味道一路走下去没有任何问题。海森堡的贡献十分重要,但是文章非常之乱,每一篇文章都有正确的东西,也有错误的东西,很多时候分不清楚。所以我跟学生说你看见了狄拉克的文章之后,就会觉得没有什么可再做了,所有正确的东西都被他说光了。但是你看了海森堡的东西就要注意,有对有错,对的也很模糊,所以要仔细将对的错的分开,就会有很重大的贡献。这就是两种风格,整个物理学前沿的发展就是这两种不同的风格互相影响而发展来的。我不知道文学的发展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现象?
莫言:作家肯定都有作家的风格,通过语言来体现。要区别鲁迅和沈从文,哪怕把他们名字盖掉,一读文章也能作出准确的判断。整体来说,文学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发展和变化,有了各种流派。但是各种各样的流派和风格对作家而言有时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比如说,一段时间内现实主义的写法,巴尔扎克等大作家已经把这种风格发挥到了一种登峰造极的地步,后来者很难超越。作家只有对前人的作品有所超越或者不同,才能在文坛上站住脚跟。这就逼着作家去想另外的出路,千方百计避开这些已经非常辉煌的写作风格,寻找自己的风格,我想各种流派的产生大部分都基于此。作家个人刚开始肯定会模仿各种各样流派的写法,在广泛的阅读和借鉴的过程当中慢慢强化或者突出个性,形成自己鲜明的风格,才有可能在文坛上占据一席之地。
杨振宁:9年前,范曾先生画了一幅大画送给南开大学数学研究所。画的是我和陈省身先生之间的对话,把我和他的表情都表现得非常好,我尤其欣赏的是范曾题的诗,其中有一句“真情妙悟著文章”。我认为这七个字将科学研究所必需的过程说得非常清楚。先要有真情,就是浓厚的兴趣,然后是妙悟,有了它才能有结果:著文章。三部曲道尽了科学研究必经的过程。我想问莫言先生,这七个字描述文学的形成过程是不是也恰当?
莫言:更加恰当了,因为是“著文章”嘛。
范曾:我过去问过陈省身先生,我说您是伟大数学家,您的学问我一点儿也不懂,为什么别人说你好,好在什么地方?他对我这个“数学无知”无可奈何,却回答得很有意味。他说,我做得简练,很漂亮。我想解答一个数学问题,用很繁琐的方法得到结论肯定不如用简洁的方法得到同样结论。可是谈到小说的话,光简洁也是不行的,要丰富,要绚烂。有不太了解莫言的人说莫言的小说太长,我不觉得长,最长的《丰乳肥臀》也有种不尽之意在。光是简洁漂亮可能不是小说家的使命。莫言您觉得要达到“真情妙悟著文章”应该是怎样的?
莫言:刚才谈到作家的风格,有一类很简洁、干净利索,比如海明威,有的人非常繁复,像福克纳。我们中国作家也可以举出很多的例子。作家的风格应该是很多样的,朦胧、简洁、繁茂都是美,这可能比科学要自由。
杨振宁:如果问一个数学家或者物理学家,说你所做的重要的工作,里面的妙悟能不能讲出来?通常都能讲出来。在对于一个问题思考了很久,突然灵机一动,思想就会非常开朗。但是如果问一个文学家,最重要的工作是不是中间有一个顿悟的时光?我想没有。
莫言:也有。灵感突然到来,创作中的问题也就解决了。有时候也靠做梦。我记得看过门捷列夫发明元素周期表就在做梦时排列出来的,作家也会在梦中构思出很好的情节。《生死疲劳》其实早就想写,但一直也写不下去,就是因为长篇小说的结构没有想好。有一年我去参观一个庙宇,在墙壁上看到一幅壁画,关于佛教的六道轮回。我突然感到顿悟,就用六道轮回做了长篇结构。所以写得特别顺利。
范曾:两位先生讲的对我启发太大了。妙悟在科学和文学中都有,但是表现是不一样的。要到实验中去证明,文学家妙悟后直接写出文章。文学要比科学自由得多。
谈成功
不同的年龄优势
谈到科学家和文学家成功的年龄,范曾这样发问,“科学家成功的年龄和文学家成功的年龄是很不一样的。莫言这样的小说家,必须要有丰富的生活经历,并且博览群书,十七八岁或者二十几岁就想出一个惊世骇俗的东西,这基本不可能。可科学家是不是取得杰出成就的时间会提前一些?”
范曾:谈到年龄,科学家成功的年龄和文学家成功的年龄是很不一样的。莫言这样的小说家,必须要有丰富的生活经历,并且博览群书,十七八岁或者二十几岁就想出一个惊世骇俗的东西,这基本不可能。可科学家是不是取得杰出成就的时间会提前一些?
杨振宁:一般讲起来,尤其是数学和理论物理,这是很清楚的,二三十岁的人势不可挡。爱因斯坦二十六岁的时候一年中写了六篇文章,其中三篇绝对是世界级的。所以有些科学的领域特别适合年轻人走进去。为什么?有一个说法是年轻人知识面不够广,要解决具体问题的时候只专注在这个上面,只对着一点勇往直前。到年纪大了以后,学的东西多,面就广了,有一个很大的坏处,就是顾虑也多了。在数学和理论物理里,十分明显。我想在文学里,年龄很大的能做出非常大的工作,比如杜甫就是晚年成大家的。文学中创意的来源跟科学中的不一样。
谈梦想
中国梦是会实现的
谈到梦想,杨振宁充满乐观,“我认为中国梦是会实现的。我在国内有十多年了,我知道有数不清有能力、有决心的年轻人。中国大学生相比美国大学生成熟,对于前途的要求比较清楚,而且肯努力,所以看到这样的年轻人今天有了更多经济的支援,我对于科学技术在中国的发展是非常有信心的。”莫言则延续了其以往的魔幻主义色彩,“到天上去”也表现了中国梦想。
范曾:我想请二位诺贝尔奖得主用最简短的语言谈谈你们的中国梦。
杨振宁:相当我觉得这不能用一两句话讲。中国民族一百多年被欺负得非常悲惨,在座年轻人也许对此不太了解,我父亲和我这一辈子,“被欺负”是灵魂深处的感受。原因大家也知道,是中国没有发展近代科学。对于获得诺贝尔奖,变成了全民族的期待,这是很自然的。我想是最近这几十年中国的发展给了整个中华民族一个新的前途,也就产生了中国梦。我认为中国梦是会实现的。我在国内有十多年了,我知道有数不清有能力、有决心的年轻人。当然也存在问题,这是不可避免的,中国要在几十年内追上西方几百年发展的成果,问题不可避免。但是我们在种种方面都证明,我们可以将很多问题都克服,所以我对于中国梦的实现是充满了乐观的态度。
莫言:最近我在网上看见一条消息,美国的一家公司在征集第一批移民火星的志愿者,中国人报名很多。我想这也表达了中国人的梦想:到天上去。
范曾:要言不烦。因为我们的航天事业正在迅猛发展。(本报记者 邓 晖 丰 捷 本报通讯员 刘 梦)
对话大师
青年学生代表:我想斗胆叫杨振宁先生一声“师兄”,因为我现在是北大物理系直博一年级学生。现在看看,研究生的生活确实很无聊很寂寞,我们每天都在实验室、办公室、图书馆,然后就是吃饭睡觉,我想请问杨先生,您当年在做研究生乃至走上研究道路时,您寂寞吗?是什么力量支撑您坚持走这条路的?
杨振宁:我想跟今天年轻的学物理学的同学讲一点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科学的前沿变动得非常之快。单说物理学,今天的很多前沿问题在我做研究生的时候是没有的,那个时候大家所关注的问题今天已经没有人注意了。所以呢,我的经验不大能够给你很多的帮助,我只能说,在我做学生的时候,物理学的问题比较单纯、比较简单。今天物理学的问题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方向打开了,非常之多。这有好有坏,坏的是,在我年轻的时候,一个学生只有三四个方向需要注意,他把这三四个方向都抓得很紧、懂得很多的时候,他对于物理学的前沿就有了相当广泛和深入的了解。后来几十年的发展把物理学向应用性推进了,比如我在做研究生的时候就没有材料科学这个名词,所以现在你们可学的东西、可走进去的方向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
青年学生代表:我想请问莫言先生,您是一个作家,善于塑造形形色色的人。在您笔下,什么样的人算是优秀的人?对于“诚”与“德”,您又是怎么看?
莫言:我想,智慧未必能够弥补道德上的缺陷。文学作品塑造的也未必就是好人,也许好人也不一定就是文学家笔下最成功的人。现在想想,给我们印象最深的,也许就是文学家笔下那些有缺陷的人,因为他们体现了人的多样性、个性、复杂性,我想这样的人是立体的,也是文学家追求的最高目标。
青年学生代表:刚才范曾先生问了杨振宁先生和莫言先生有关“天才”的看法,我想请问您,您觉得在艺术的领域,“勤”真的能补“拙”吗?如果我就是一只“笨鸟”,应该怎么“先飞”呢?我看过您一句诗“平生作画千千万,抽筋折股亦堪怜”,我当时就觉得,“抽筋折股”这也太苦了吧。
范曾:我不是天才,我是“学而知之”,“困而知之”。因为我知道一个人的天分不是很容易表现出来的,会埋藏得很深,如果你没有克服困难的精神,天才也是不会表现出来的。所以你说学绘画的人一定是天才,我不太同意。有些人会把那些数理化都不好的人都放到美术班去,还有一个家长带着儿子来到我们家,说我们儿子什么都不行,干脆就跟你学画吧。当时引起我内心相当的愤怒。我想,孔老夫子都讲他是“学而知之”、“困而知之”,更何况我们呢?我想这个感觉杨振宁先生和莫言先生都有过。莫言说过,我有时候两三年不写作,其实在做非常辛苦的准备工作。我想,天下没有非常轻松的能够取得成功的事情。
青年学生代表:说到学习环境,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的学习条件非常优越,但是在我们这一代出现的佼佼者比起三位先生那个时代,并不多。三位先生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或者说,我们最缺乏的是什么品质?
范曾:我好像和你有不同的看法。中国非常大,你并没有做一个统计,证明哪些是杰出的、哪些不是。我对年轻一代充满了信心,未来永远是属于年轻人的。因为中国很大,什么样的奇迹都会发生,我相信也许十年、二十年以后,(中国)还会有新的诺贝尔奖得主出现。对于学生品质,首先看诚恳不诚恳。孔子的孙子孔说“诚外无物”,从开普勒所讲的从宇宙到地上的一棵小草、一滴露珠,都是诚实的存在,我们做人也一定要做诚实的人。因此我看学生第一看诚实。然后再是智慧。方才莫言也说了,有智慧而不诚的人对社会的危害更大。
青年学生代表:我的问题针对莫言老师。不知道您有没有在北大逛一逛,这里有一个湖名为“未名湖”,这个名字也代表了这里的同学和老师对出名这件事的态度。您现在已经得到了诺贝尔奖,得到了全世界的注视,要是再照照片,肯定不可能再光着膀子了。我的问题是,曾经那个“未名”的您和现在“出名”的您,变化大吗?
莫言:当时实际上我没有光着膀子,只是因为张艺谋和姜文都光着了,觉得我不一致,就强行把我的衬衫脱下了。所以你看他俩很黑,我很白。那个时候我已经写了《红高粱》,也应该算是出了一点名,只不过没有现在名声这么大。前天我还在北师大讲,每个人都想成名,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欲望。用什么样的方式成名,这确实有讲究。如果是用歪门邪道,成的也是恶名。如果用才华和勤奋,大家就会鼓励。我觉得北大的未名湖也暗含着鼓励大家尽早成名吧。我觉得现在我的内心深处和当年没有太多的变化,因为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讲,最高的荣誉是读者的口碑。假如你能写出一本让读者满意的书,不仅让当下的读者满意,也让将来的读者满意;不仅让本国读者满意,通过翻译还能让外国读者满意,这是至高无上的,值得终生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