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出家

宝玉出家

《红楼》虽未完，但宝玉出家的结局应该是毫无疑义的。前文的明示暗示铺垫造势已经太多。续书最末回摹写当时情景：“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鲁迅先生嫌这大红猩猩毡太“阔”了，说“和尚多矣，但披这样阔斗篷的能有几个”，同时也嫌“出家”的结局未免“小器”。我却很喜欢这种红白相映的分明，甚至觉得，这雪地上的一抹微红，直接折射到前面的“琉璃世界红梅白雪”中，两相辉映。繁华至极与寥落至极，本无间隔。

出家，在俗人的想象中，是一件带些浪漫色彩的事情。文学史上很多的好句子，都和出家人有关。如果再沾上个“情”字，简直所向无敌。比如被很多人传诵并误读的仓央嘉措的道歌：“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就有人添足，能给增加到“第十”。“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后面两句根本就是译者所加，但仍不妨碍人们奋勇代入，自我感动到一塌糊涂。苏曼殊，据说也是一位情僧，“鸟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这些句子，都能让人于似悟非悟之际销魂醉魄。本应无情却有情，暗合了元曲里的“越间阻越情忺”。这是俗人的解读，却浑然忘了“出家”到底是什么。偏偏巧合的是，《红楼梦》还曾有过另外一个名字：《情僧录》。

宝玉出家，脂批说得明白，是“悬崖撒手”，是“眼前无路想回头”。虽然不见得是最上乘的选择，“小器”，但很可能也已经别无选择。二十一回宝玉不理袭人：“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脂批说：“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大意是，宝玉出家，是“情毒”。怎么毒，不知道。

别人出家，大都有一个明显的诱因，比如甄士隐，为的是于荣枯之际，看见人情风俗大抵如是，从而跳出火坑。比如柳湘莲，因为“情冷”。鲁智深被赶出山门，身无长物，才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建文帝“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则是国破。相关的每一段文字都很好看，都是经典。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因为欲舍难舍、不得不舍之际，最难将息。千回百转又戛然而止的文字，都是好文章。

宝玉究竟经历了什么？内心究竟如何了断？写下来一定也非常好看。可是没了。脂批说“叹不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嗯，此恨不独古人有。此恨绵绵无绝期，除非找到后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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