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那无人能见的真实影像

寻找那无人能见的真实影像

    寻找那无人能见的真实影像 ——伦勃朗的《哈希耶•雅克布思特•范•克莱堡肖像 》

    画上的中年妇人据说是一位酿酒商的妻子，画家用随意的笔触勾勒她黑色的衣裳，她所在的空间被忽略了，在白色轮状褶皱衣领的烘托下，她的被照亮的脸成为画面的焦点。画家热情细腻地描画她眼角的皱纹和嘴唇的弧度，圆润的下巴和粉色的脸颊透露了她生活的富足，他让她的脸说话、让她带着温度的皮肤和五官说话：她是当时市民阶层里的新贵。

　　这幅荷兰画家伦勃朗作于1634年的《哈希耶•雅克布思特•范•克莱堡肖像》，出现在中华艺术宫开馆大展之一的“来自世界的祝贺——国际美术珍品展”上，据策展人介绍，17世纪早期荷兰肖像画的特点在伦勃朗的这幅作品中被发挥到极致，也让他在30出头的年纪就成为那个年代最受委托人欢迎的画家。其后，伦勃朗的职业生涯从辉煌转向落魄，后半生负债潦倒，遭受摧残，留下若干带着风霜残痕的自画像，在贫穷和孤独中死去——自得意堕入失意，终其一生，肖像画是进入他的生命和创作的钥匙。

删选后显露的细节

　　回到《哈希耶•雅克布思特•范•克莱堡肖像》：伦勃朗在画女子的衣衫和背景时，用笔几乎是刻意粗疏，就为了让处在观者视平线上的女人的脸部成为唯一和全部。这是他的油画中的共性。比起他在素描作品中对空间的敏锐，他的油画常常放弃了空间感，有形的世界被他删选之后，让显露的细节跃入我们的眼睛，以此成就了画作的说服力。

　　在《犹太新娘》中，占据了人们视线的是新婚夫妇的手，相携相握的两双手比他们的脸以及整个造型更能道出“婚姻”的涵义与重量。不朽的杰作《拔示巴阅读大卫来信》，画面上她裸身坐着沉思，大卫王对她的欲念将掀起灾祸，而风暴的中央是她无法遮掩的女性吸引力。于是，拔示巴的肉感的小腹成为被描画的焦点，画家怀着热情和同情画下丰腴闪光的肌肤，仿佛那是一张蓄满故事的面孔。有评论家写道：欧洲绘画当中再也找不到以如此热情绘成的小腹。

　　伦勃朗的独一无二正在于此：他赋予身体某个部位以不容辩驳的叙述能力，当巴洛克艺术追求的透视空间被忽略以后，清晰浮现的肉身空间成了观点的载体。站在他的画作前，观者私人的身体经验被诚实地调动起来，软弱与孤独，喜悦与幸福，生命的感悟终究着落于身体，身体比眼睛“看”得更清楚——伦勃朗是能把肉体空间画得尽致淋漓的大师。

画出留在心里的脸

　　伦勃朗死的时候63岁，不算高龄，但看上去衰老不堪，一个经历了风雨洗礼后支离破碎的人。美术史家认为，没有必要把伦勃朗美化成圣人，他是个顽固独断的人，不乏诡计，甚至有暴虐倾向。约翰•伯格在伦勃朗自画像的启发下，写过如下的诗句：他设想我们/又聋又哑/在黑暗中/注视他。这句诗道出了伦勃朗画作的秘密，也是他值得给予敬意的缘由：他的画，尤其肖像画，是在黑暗中试图寻找方向和出路。

　　肖像画通常是陷阱，画家必须努力地看被画的人，努力寻找面孔上的东西，设法了解对方曾经的经历，这番紧张的观察往往遏制了画家的感受力。而伦勃朗在很年轻时就敏锐地绕开了这个陷阱。为克莱堡夫人画像时，他28岁，已经能不屑地抛开习俗和规范，他没有被酿酒商太太的经历、家世和关系网困住，他忽略了一切适用于提示她身份的元素，甚至根本不依赖于看到的面孔。我们或许可以想象，在某个瞬间，画家放弃凝视，闭上眼睛，让她暂时离场，他开始画她留在他心里的样子。当附加在她身上的社交因素隐到模糊晦暗的背景中，只让她的脸说话，她在他的画布上活了起来。

　　“画出留在心里的脸”，对于伦勃朗而言这是技巧，也是他余生的信念。伯格在《蒙住镜子的布》一文里写道，他相信晚年的伦勃朗在画自画像时，用布蒙住了镜子，“他毫无畏缩地审视，而后挥洒，只绘出留在他内心的东西。”

　　从画家转做电影导演的安东尼奥尼在《云上的日子》的最后，让叙述者说出：我们知道在每个显露的影像背后，存在另一个更忠实于事实的影像，而在那背后又有另一个影像，在最后一个影像后头还有另一个，以此类推到那无人能见的真实影像。伦勃朗的画，便是在寻找这不得见的真实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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