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威街头品味“西部人”

在武威街头品味“西部人”

文\陈思

离开西部已有四五天，每次面对广州这片土地的繁华，我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冲击。许多往常没有出现过的思考，悄悄地陆续爬上我的心。我不断在思考着西部文化，以及我所熟悉的这种城市文明。但另一方面，我也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我生活了二十年的这座城市，因此产生了一种巨大的羞愧感。

有时候，我在面对一座城市的时候，常常会不自觉地用“我喜欢它”和“我不喜欢它”来设定一个非常简单的评价，但这毫无意义，它仅仅显示出一种强烈的分别心，以及感受力的缺乏。实际上，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的特性，都有千百年来的发展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都有传统文化与城市文明互相冲击时产生的一系列变化。对于西部来说，城市文明的痕迹不太明显，但传统也在悄悄流逝，可是在广州这个地方，城市文明几乎完全侵占了传统的每一分领地，只有在最纯正的广州人身上，你才会看到广州原本的味道。你可以觉得喜欢，也可以觉得不喜欢，但这并不代表你真正懂了它。城市是人建立起来的，因此它跟人一样，充满了复杂性。如果你单纯用一种东西来衡量它、评价它，那么注定了你读不懂它，正如你读不懂复杂人性一样。你只有明白了，城市的发展就如人心的发展，它有你看得到的一面，或许还藏着你尚未发现的一面，然后静静地去感受它，静静地去思考它，静静地去发现它，你才能真正地了解它。在此之后，你或许就不会再去单纯地告诉别人，你喜欢它，或者不喜欢它。因为你会发现，每一个城市都是不同的个体，它必然有其值得称道的地方，也必然有它的毛病。你只需要吸取它能滋养你的东西，拒绝它对你的侵略与污染，这便已足够了。

其实，对于我们这些不断接触着雪漠作品的人来说，了解西部文化是有着先天优势的，因为西部人的心态与生活状态，已经在雪漠老师的《凉州与凉州人》以及“大漠三部曲”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了。但是我仍然发现，一个人理解自己、理解另一个人，乃至理解另一个群体，仅仅依靠交谈、依靠相处、依靠观察还不足够，必须建立在以一种绝对宁静、毫无偏见的心态去感受对方的基础上。你对其抱有负面成见，会造成你对他或它的不了解；你对其抱有偏爱，也必然会造成你对他或它的不了解。只有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放下，然后静静地去观照它的一切，包括它的话语、它的存在、它的行为等等，你才能真正地理解它。

对于西部文化，我先天有一种强烈的好感，这造成了我总是在寻找其感动我的地方，而不把它的毛病放在心上。当然，你也可以将这种下意识的忽略叫做宽容，但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使它无法在我的内心深处鲜活起来。出于同样的理由，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广州，也没有在我的内心深处鲜活起来。我知道新广州的许多东西，里面有我的爱，也有我的不爱，这些爱与不爱，组成了我对它的认知，因此我同样在心里远离了它的灵魂。这些天，我在微博上无数次看到“广州精神”四个字，无数次想起让广州人本身非常自豪的“广州人”，我不断在思考，“广州人”代表什么？什么是广州文化？当我们理所当然地告诉外地人，西关还存在着地地道道的广州传统时，我们真的熟悉广州传统吗？作为新广州人，我不懂广州民歌，不懂旧日里广州人的生活方式，不懂旧广州人的心态。就算我们知道，广州人喜欢喝早茶，喜欢吃各种好吃的东西，非常实际，不虚华，也非常努力，非常重视自己的家庭，但我们真的理解广州的灵魂吗？又有多少西部人能像雪漠老师那样，真正地理解了西部那片土地的灵魂，真正地明白了什么是“西部人”呢？土地的灵魂，到底是依托什么东西而存在的？每一片土地上的人，是否真正地思考过这片土地留给自己的东西？又有多少人真正地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故土”？我们所依恋的“家乡”，到底是什么？……

西部留给我的，不是壮美风景和不同的人文景观对我的震撼，也不是那些美丽的、充满诗意的照片，而更多的是一种反思与思考。这种反思，未必建立在一种对广州文化的全盘否认之上，它反而让我产生了一种真正去认识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的欲望。我觉得，这种文化对我的改变，就是它真正的意义，也是旅行的真正意义。旅行，不是为了让你否定你现有的东西，不是为了让你厌恶你现有的生活，而是促进你的思考，让你的心灵成长，让你在一种新的心态之下，重新认识你所拥有的一切，重新去选择自己应该接纳与拒绝的东西，深入地感受它们。我也认为，这才是两种文化对话、碰撞、交流真正的意义。

在我生存的这片土地上，生存技巧已经发展到了极致，但它仍然向着另一个极致不断发展着。比如说，你会发现，在新兴的商厦中，手推门开始变成自动门，红外线感应的冲水马桶增加了手动操作模式，污水渠旁种满了植物、建起了方便市民活动的小径、变成了城市的一道风景……城市文明在不断发展着，城市规划也在不断完善着，人的生活不断变得更加便利，各种享受更是层出不穷。在这块土地上，生存技巧就像是一个不断进化着的生命体，甚至脱离了人本身。但西部的文明却不是这样，它在生存技巧方面的进化相当缓慢，但对人的生命本身，却相当重视，这种重视或许也达到了另一个极致。因此你会发现，西部人非常悠闲，非常恬淡，非常淳朴，但他们大多懒于为自己的生活做出太多的努力。

两年后，我第二次踏上武威这块土地，但是我发现这里的变化并不算太大，许多地方都让我产生了强烈的熟悉感，两年前的一切全都历历在目，这说明，两年当中，武威的变化并不算太大。比如说，我来武威，两次入住的都是同一间宾馆，可是这里的装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配置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只是楼下的小面馆变成了小超市。以至于，许多个恍惚间，我都觉得时光在这里凝滞了。相反，你离开广州两年，再回来的时候，肯定会发现这个城市已经改变了太多。从这一点上，我想到了雪漠老师在《凉州与凉州人》这篇文章中谈到的，凉州文化的封闭性。正如他所说的，凉州文化确实是封闭的，正因为这种封闭，凉州的发展才会非常缓慢，许多在城市人看来理所应当的改变，在这里却没有发生。广州文化与凉州文化最大的不同就在这里。

广州是一个不断学习的城市，它不断吸纳着新鲜的东西，不断接纳着新鲜的力量，所以许多新广州人都会觉得自己也是这座城市的主人，许多新广州人也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满足感，并且愿意在这里安家立业。这体现了一座城市的包容。但是这座城市的包容，同样导致它不断伤害着自己的独特性，伤害着一种传统中非常优秀的东西。能够证明广州传统文化的东西不断被推倒改建——无论文化性的存在，还是物质性的存在，都是如此——变成城市文明的另一个克隆品。

我举个例子，不只是我这样的新广州人不懂得广州民歌，就连许许多多的老广州人，也不懂广州的民歌。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都热衷于流行歌曲，其区别仅仅在于你热衷的是西方流行音乐，还是港台流行音乐。意识到这一点的契机，仍然是这次旅途。在这次的旅程中，无论去什么地方，我们都在唱歌，火车上也好，汽车上也好，宾馆里也好，饭店里也好，沙漠里也好，快乐的歌声几乎充满了每一段有关这次旅途的回忆。我发现，福建人在唱福建民歌，内蒙古人有蒙古长调，西部人有贤孝和花儿，陕北人有陕北民歌，只有我们广东人，出口便是港台流行音乐。一些人可能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甚至觉得这是一种时尚，但我却因此生起了一种巨大的羞愧感与缺憾感。我觉得，传统文化中非常美的一种东西，似乎在我们的身上流失了。

在我的身边，追随西方人生活方式的人有很多，有的人甚至完完全全地以西方人的方式生活着——至少在向往着那样的一种生活。这是每个人自己的偏好与选择，谈不上不好，也谈不上不对，但是，如果这成为了一块土地上的文化趋势时，就意味着传统遭到了丢弃，这块土地的独特性也在渐渐消失。

比如说，陈亦新和王静的婚礼虽然也有新时代的痕迹，例如新娘会穿上美丽的婚纱，会拍摄非常时尚的婚纱照，也会在婚礼进行曲中与新郎挽手走过心形拱门，走上众人瞩目的舞台——这一点在广州也是一样的——但是他们同样尊重和继承了传统中的一切。比如订婚、彩礼、压床（婚礼的前一天晚上，请一位已婚男子睡在婚床上）、新郎抱着新娘上楼进屋、新娘进门前要越过水盆和火盆、新娘新郎喝由各种调味料调制而成的酸甜苦辣汤、闹洞房、小叔子“踩门”等等。但是在广州，我参加过的婚礼当中，几乎看不到太多广东传统婚庆文化的痕迹，有的婚礼已经被极度地简化了，这更多地体现了现代人害怕麻烦的特征，但也显露出对传统的一种排斥，至少是不重视。而且，有的人不喜欢东方的传统婚礼，向往着西方人带有宗教色彩的那种婚礼文化。例如，我有些朋友虽然不是基督教的信徒，却想按照基督教信徒的方式在教堂里举行婚礼，在神父面前宣誓一辈子忠诚于自己的伴侣。这看似个性，但实际上一种时代的共性，也是一种文化特征。我认为，这些特征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背后的东西。就是说，当我们的文化出现诸如此类的特征时，说明某种难以抗拒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着。但这也是城市文明发展进程中的另一种必然性。

实际上，我也并非依恋一些陈旧的东西，想要把一些传统留住，而是分外地依恋传统背后的一种东西，比如它对人情的重视。城市文明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以人为本”，但发展到后来，更多的是在“以人的欲望为本”。技巧满足了欲望的需要，而欲望又疏离着人与人之间原本非常紧密的关系。人离开了群居的状态，住进高楼大厦中，却把自己的心灵也困进了一方小小天地。明明是近在咫尺的邻居，却老死不相往来，有时在人群中擦身而过，也不知道自己与对方之间原来只有一墙之隔。街道上的行人们，表情呆滞、紧绷，精神游离，偶遇一问路人，心中首先就不由自主地生起一道自我防线。人们的每一个或许不经意的问题，投射到城市人的心里，都会引起一连串的问号：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他有什么目的？因此，言必留三分。心与心之间，有着厚厚的壁垒，无论话语及肢体语言上如何亲密，也显得是那么疏离，甚至毫无关系。这就是城市文明的一个切面。但西部文化不是这样。

西部人自有西部人自己的毛病，这些是出自复杂人性的，不仅西部人有，东部人也有，南方人也有，具体表现形式或许是多种多样的，但我不想细细枚举了。我只想跟大家分享一个感动了我的、极具代表性的细节。因为这个细节给我的触动很大，它让我真正地体会到西部人内心的一种东西，或者说，它让我明白了雪漠老师著作中那种文化意义上的西部人。

离开武威的那天上午，我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就是把房间的唯一一条钥匙给弄丢了（后来找到了，但细节这里就不说了）。因为之前曾经反复提醒过我，所以宾馆的服务员显得有些生气，却也没有过多地责怪我。我赔了几句不说，并且提出自己会负责对宾馆造成的损失，请他们帮我找一个锁匠来开锁，让我把行李取出来，可她们却拒绝了我的请求。原因是，找锁匠是要花钱的，要是开了锁之后，发现钥匙不在房间里，我又得再花一笔钱来赔偿换锁的损失，她们想帮我省点钱。于是，她们千方百计地想帮我把门撬开，但都失败了。突然一位服务员说，要不爬进去？我立刻告诉她，我来爬。她们吃惊地问我，你敢爬吗？我说先看看吧。因为旁边的房间已经住人了，不能随便进去，所以她们打开了再旁边的一间房子。但是，当我趴在窗台上，向自己的房间望去时才发现，这栋楼房没有落脚点，只能沿着钉在外墙上的一个大招牌爬过去，于是我把一个已经爬上去了的服务员给拉了下来。我说，太危险了，安全第一，我赔点钱就是了，也应该买个教训的。纠缠了一会儿之后，那个已经爬了上去的服务员终于下来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一句，还是让我试试吧，就又爬了上去。我拉着她的胳膊，生怕会出现什么意外，也不断地劝说着“没关系的，就让我花点钱吧”，但她却自顾自地走了过去。我不敢再去牵扯，担心过分牵扯反而会让她更加危险，只好在一旁等着。一分钟之后，那边竟然真的传出了开门的声音，我和另外两名服务员走过去一看，她真的把房门给打开了。原本紧绷的心一下子放松了，感动便充盈了我的心。我马上拿出了一百块钱，塞进那个为我爬窗的服务员手中。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对我说，你这个娃娃怎么这样，然后赶紧把钱塞回我的手里，离开了房间。我对另一个服务员说，你把这钱给她吧，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她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帮我开门。谁知道那个服务员却告诉我，不然你给她买两瓶营养快线吧，她平时也喝这个东西的，钱就别给了，你看，我们刚才一看到窗外的情况就发晕，根本就不敢帮你爬，但是她一下就爬过去了。我说，你不要不好意思，应该不好意思的是我，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除了营养快线她还喜欢吃什么吗？那服务员告诉我，那你再买上一包锅巴就行了，她爱吃，旁边小超市就有卖的。我赶紧拿起钱包，跑到外面的小超市去买了两瓶营养快线、几包锅巴和一袋火腿肠。当我把这袋东西塞进那个为我爬窗的服务员手中的时候，她显得特别不好意思，好像收了我多重的礼物似的，其他两个服务员也三番两次地对我说不好意思，似乎制造了麻烦的不是我，而是她们。其实我也明白，她们没有想太多东西，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到别人能做到的事情，觉得自己为我着想得还不够。所以，在那个瞬间，我除了感动，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情绪了。我突然明白了，这片偏僻、贫瘠的土地上，为什么会出现雪漠老师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师母鲁新云、陈亦新、王静、陈建新这样的人——这片土地上，确实有着一种非常宝贵的东西，或许它就叫“淳朴”。

这三个服务员看起来就是一般的老百姓，你不会觉得她们有多高的智慧，多大的慈悲，我甚至觉得，她们平时肯定也不会用“淳朴”来形容自己，但她们本来就是那样，她们用非常朴实的行为诠释了“淳朴”两个字的含义。我当然知道，或许住久了之后，我也会发现她们身上的小家子气，但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当下，她们一门心思帮助别人，反而忘记了自己。这一点深深地感染了我，也启迪了我，我觉得，她们的这一行为本身，已经创造了一种价值，而这种价值，也会依托着我，以及所有知情者的感动、向往和自身的改变，长久地存在下去。

    在踏上西部这片土地之前，虽然我对各种文化都很有兴趣，但扪心自问，我对“文化”这个词仍然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距离感。只有踏上过这片土地，尤其是离开这片土地之后，再细细地回味途中的种种，我才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西部文化的含义、意义与价值。我敬重城市文明的建立者与捍卫者们的付出，但我更加向往西部文化中的某种东西。我很希望，所有向往西部的城市人——包括我自己，都能在欣赏西部大地的壮美与见识文化的异同之外，也能超脱出来，静静地、真正地感受一种具有深厚人文底蕴的文化气息，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体会到西部文化的精髓，以及西部文化真正的意义。我想，这也是西部行真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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