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可怕的沼泽地
望着灵鸽渐飞渐远、渗入天空之后,我吃了点驮架里的食物,坐在那树下,开始忏悔。我专修了十万遍《百字明》咒,才觉得自己有脸再向奶格玛祈祷了。于是,我澄心静虑,开始祈祷:
奶格玛,我的母亲,
请顾念我。
您是我活着的理由,
您是我生命的意义,
您是长夜里的明灯,
您是苦海中的舟楫。
奶格玛千诺!
不知念诵了多久,忽然,不知从哪个所在,隐隐又传来一个声音:
知过改过吾法子,既往不咎莫懊悔。
欲求汝之根本师,起身速向南面寻。
我想,昨天叫我往东面寻,今天咋又成南面了?虽有疑惑,但不敢再坏缘起。于是,我重新背了驮架,往南走。行走一阵,发觉前面竟是沼泽地带,我想,这地方真是奇怪,刚才还是高山,此刻竟成沼泽了。
那沼泽奇臭无比,发出叫人呕吐的恶臭,仿佛这儿是发酵了千年的粪坑。
我掩鼻而行,头晕眼花。
行了几日,又发现没路了,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淤泥。那淤泥吐着水泡,每冒出一串水泡,就扑来一股恶臭。我忍了一阵,竟有浑身瘫软的迹象了。
我想,莫不是这气味有毒?听说印度有一个叫毒龙洲的地方,那儿充满毒气,到那儿的人是很难生还的。有心不再往前走,却想到那夜的事,想,无论如何,死也走吧。这次,我是铁心了,不能坏了缘起。
于是,我继续前行。又走了几日,发现实在没有容足之地了。
但见那淤泥里发出无数的气泡,每一个气泡的破灭,都会卷来一股叫人窒息的臭味。但怪的是,前边的淤泥中,竟有一串印迹,很像脚印。我想,谁会到里面去呢?又想,人家能去,为啥我不能去?说不定,奶格玛就在里面呢。
这一想,我兴致大增,沿了那脚印前行,虽觉得时时有下陷的危险,却终于没有下陷。
行了一阵,发现脚下开始明显下陷。稍慢一点,泥就会盖了脚面。鞋子上全是稀泥了。我想,只要不陷进去就好,但总是害怕,要是真陷入泥中,怕是连个呼救的对象也没有。
那串印迹仍向前方延伸,不知终端在哪儿。渐渐可以看出,是人的脚印,后来又发现了一只被撕破的鞋。我很高兴,想,只要人家能走,我就能走。所以,虽然脚时时下陷,我还是信心百倍地前行。
又走了一日,我发现四周已尽是沼泽,要是没有那脚印,我怕是连方向也弄不清楚。从四面里,都可以望到天的尽头。天像一个巨大的锅一样,扣在大地上。依稀记得曾经有山,但此时却啥也看不到了,除了沼泽,还是沼泽。除了那串脚印,看不到一点儿人烟,连鸟鸣也没有,真是奇怪。我像是行走在梦幻之中,虽时时有脚步发出扑通声,但我总像在梦游。
渐渐地,我觉得越来越难走了,脚步下陷的频率越来越高。要不是前边的脚印仍伸向远方,我是绝对不敢再往前走的。我越走越心惊胆战,要不是坚信奶格玛就在前面,我是绝不会再往前走的。
忽然,前边传来一阵呼救声。我一惊,但很快又高兴了——这是进入沼泽来第一次听到人声。我加快了脚步,不料想,才行了几步,就觉得脚下一滑,待我反应过来,泥已经涌到了膝盖。我走过沼泽,有些经验,马上顺势坐倒,仰天躺了。我看到一团很大的云在上方的天空里,狰狞的模样很像是玛哈嘎拉大护法,遂祈祷:玛哈嘎拉呀,你一定要保佑我别葬身沼泽之中。念叨一阵,我开始慢慢抽脚,虽然很吃力,但努力了一阵,终于从泥中拔出脚来。
我擦擦头上的汗,发现这泥的吸力很大。虽然只陷进了小腿,也够我受了。要是下陷到屁股以下,怕是很难脱身。我听说,好多陷入沼泽里的人,除了全身陷进去的窒息而死外,陷入半身的多是没人救援饿死的。我要是陷进去的话,怕是不会有人来救的。
这时,我发现那个呼救的人就在前边,依稀看出是个老人,显得很瘦。那么瘦的人都陷入泥中了,何况我还是个壮汉呢。那人又发出呼救声,他说的是巴利语。我学过巴利语,因为佛教传播的三大语系里,就有巴利文语系,另外两个是汉文语系和藏文语系。
老人用巴利文喊救命。
我问,你到这沼泽里来干啥?
老人说,儿子病了,需要这沼泽里出产的一种药草。喏,就是它。他晃晃手,我看到他手中有一束花似的野草,却叫不上名字,就问:那是啥草?那人道,叫菩萨花。我说,我还没听说过有菩萨花。那人说,各地方的叫法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你们那儿叫啥……儿子治病,用的就是菩萨花的花心。
他得的啥病?我问。
老人道,你别问了。你三问四问,我就全陷进去了。
果然,我发现他已陷到屁股那儿了,即使不再下陷,他也是很难自救的,就忙说,你别急,我马上过去。
老人说小心些。
我往前走了几步,虽然我尽量选择草根多的地方下脚,脚还是时时下陷。
又前行几步,我明明瞅中一个草丛落脚的,哪知,一下脚,小腿竟没入泥中了。一着急,陷得更深了,连膝盖也没入泥中了。
老人道,叫你小心!叫你小心!你要是死了,就不是一个人,而是死六个人。
我怕站久了陷得更深,就身子后仰躺在泥上,听那老人说得奇怪,便问:咋成六个人了?
老人道,你一死,没人救,我也得死。我一死,儿子得不到药医治,当然也得死。儿子一死,儿媳得殉葬,也得死。我们一死,老伴没法活了,肯定会上吊或是投河。她一死,孙子不也饿死了?你算算,不就是六个人吗?
我觉得好笑,想,哪有这样算账的?却见那老汉已下陷到腰部了,连忙叫,你别说话了,你平躺了身子,就不下陷了。
老人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不见我身子后面有一窝小鹌鹑吗?我一躺,不是压碎了它们吗?
我虽没看到啥鹌鹑窝,但抬头一看,见不远处真有两个大鹌鹑在叫,想,也倒是。
我平躺了身子,试着拔腿,但我用足了力,却只将腿拔出了几寸。累出一身汗后,才见到了膝盖。我想,真要命。照这阵势,要是不懂躺下的窍诀,此刻,我怕是早陷得没影儿了。
却又想,要是真陷得没了影儿,此刻的“我”,到哪儿去了?
老人又叫了,你快点呀,现在又不是你参禅的时候,你管啥我不我的?
我暗暗吃惊,想,他咋知道我心里想的?
我发现,老人又下陷了许多,泥已没入腰部以上了,急忙道,你平躺呀,老人说,我不是说过有鹌鹑窝吗?再说,我现在都陷到腰以上了,你叫我咋躺?唯一的办法,是你快点过来,你平躺了,我拽了你的手,或许还可以救我。救了我,也就等于救了另外四个人。
我想,也好。我边平衡了身子,边往外抽腿,好一阵后,我出了一身大汗,才抽出了腿。
我发现老人已陷到胸部了,急忙向老人旁边挪去,哪知,每一下脚,都会下陷。我每次觉出有下陷迹象,便顺势一躺,抽出腿来。这一来,虽然我急出满头大汗,却仍是离老人有几米远。
老人吃力地说,算了算了,你也没啥真心。我瞧你,自家的保身欲望高于救人的念想。哪有这样修菩萨道的。
我觉得很惭愧,却想,就算我奋不顾身地扑了去,也未必能救得了你。你都陷到脖子了,就算是拽了我的手,不定还会把我拽进去呢。
老人叫,你呀,你为啥不滚着过来?我要是你,平躺了,滚着身子过来,哪用得着这样作秀?算了算了,你走吧,你叫我死算了,就算我一家五口死了,也跟你没关系。
我想,真是的。平躺着滚过去,也许真是个办法。却又想,就算真平躺着过去了,也救不了老人了。因为泥已陷到他脖子了,我便是扯了他的胳膊,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老人又下陷了一截,泥似乎快要涌到他的嘴边了,听得他说,告诉你,这菩萨花的花心,也叫菩提心,能治好多病呢。我想,你也许需要它。说着,他将那束花扔了过来。
我觉得鼻子一酸,马上平躺了身子,滚了过去,老人却不见了,只见泥面上有几个水泡在噗噗地叫。
我听得一个声音冷笑道,见死不救的人,还想见奶格玛呢,哼!
我这时发现,那沼泽上,其实并没有别人的脚印,除了我来时的脚印清晰地伸向远方。四下里一片寂静,说不清真的是沼泽吞噬了老人,还是本来就没有老人,只是我自己的一个幻觉。
我想,肯定是奶格玛上师在考验我。我想,我真不成器,又错过了。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放声痛哭。
怪的是,老人扔过来的菩萨花却躺在身前的淤泥上,正朝我微笑呢。我边哭,边揪下那花心,塞入口中。我尝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苦。
我想,怪,这菩提心,咋竟是如此的苦?
(《无死的金刚心》雪漠(XueMo)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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