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永恒：快门所能承受之重——浅论陈海汶的摄影选择与文明记忆

刹那永恒：快门所能承受之重

——浅论陈海汶的摄影选择与文明记忆

2025年初冬的浦东，窗外是瞬息万变的现代都市图景，窗内则是一场关于时间、记忆与选择的对话。上海市艺术摄影协会会长陈海汶坐在浦东新区文化艺术指导中心讲台上，身后屏幕上的影像《在喀什体验维吾尔族人的日常》，将喀什老城改造前最后的风貌定格：由照片和视频组成的镜头游走于迷宫般的街巷，记录下欢声笑语与生活印记交织成的一幅千年古城的视觉“定稿”。这一刻，现代都市与古老文明在镜头中相遇，开启了关于摄影本质的深层思辨。

这个摄影讲座是2025沪疆文化周期间在浦东举办的“浦东·莎车都是好地方——沪疆同心艺术特展”的配套公益活动。讲座以“简单的摄影背后，我们是否还可以多点思考和选择？”为题，这一看似朴素的主题，实则是陈海汶四十一年摄影生涯的哲学注脚。

在人人都是摄影师的时代，陈海汶以抵抗图像的泛滥、意义的稀薄与审美的扭曲的姿势，提出了一系列振聋发聩的命题：当我们按下快门时，我们究竟在为什么而记录？ 按下快门的“刹那”艺术灵感与定格画面的“永恒”历史价值，如何能水乳交融，升华成“刹那永恒”的文明哲思？

01摄影的两个功能 两种生态和职业摄影的两个标准

陈海汶指出摄影的核心功能，大抵可归为两种取向：一是叙事性，二是视觉艺术性。其中，叙事是第一位的，视觉表达的艺术性居其次。而真正的叙事是困难的，它需要在平凡日常中保持凝视，在时代流变中捕捉精髓，在众声喧哗中发出清晰的呐喊。

他又将摄影分为两种生态：业余摄影与职业摄影，界限分明，无关高下，而是功能不同。“业余摄影就为了好看和开心，开心就好！”他充分肯定这种源于兴趣与情感的创作所带来的欢愉价值。而职业摄影，则必须经受时间与市场的双重检验。

陈海汶认为职业摄影有两个基本标准：一是独立性，即拍摄主题由摄影师自主选择、全程主创，并投入大量精力与资源；二是有偿性，即作品最终应获得经济回报与社会认可，“有人愿意真金白银来买”，让作品自己说话。

02业余大国，何以弱语？—— 摄影二元性背后的文化输出之困

陈海汶指出，中国虽是业余摄影的“大国”，却迄今没有成为“走向世界”的摄影“强国”。这一判断直指中国摄影艺术当前亟需正视的核心问题：我们拥有庞大的创作基数，却未能形成具有国际共识的视觉语言体系。

对此，他将希望寄予职业摄影。他强调，“职业摄影的作品一定要给市场认定，收作品的人的眼睛是‘毒’的。” 他以一位同仁作品在在国际拍卖中三度升值、价格突破千万元为例，印证国际市场是全方位检验作品艺术性、思想性和商业价值的试金石。他同时强调，市场认可绝非商业妥协，绝非迎合市场，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淬炼——职业创作必须“花别人没花的功夫，因为追求艺术是需要精力和功夫的，而功夫在照片之外。”

陈海汶视摄影与书法同道：同一笔划，十年，十年功；二十年，二十年境。非三十载沉淀，不敢言“会写字”。没有捷径，拒绝虚浮，唯有怀抱这般沉潜之心，将创作提升至经得起时间审视与市场鉴定的高度，我们才能催生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以此对抗整个时代的浮躁与速朽。

03“照片如果没有时代背景，那就是瞎来”

陈海汶孜孜以求的关于职业摄影师的终极命题，正是“我们是谁？”以及“我们为何摄影？”他指着一幅喀什老城土陶匠人在世代聚居地徒手塑形、无需图纸自由创作的照片说："照片如果没有时代背景，那就是瞎来。"这句话轻如耳语，却重若千钧。在影像泛滥的今天，我们习惯于即时记录，却罕有时间思考：这些影像能否带着时代与文明印记穿越时空，指引未来的人回望今天？

陈海汶坦言他们这代摄影者错过记录浦东开发初期影像的遗憾，这种“历史性缺席”导致那段城市发展历史关键转型期的图像资料至今匮乏。“我们这代人错过了浦东最初发展的拍摄，但是我们不能错过太多。”这一遗憾，促使他重新审视摄影师的时空坐标和文化使命。作为对照，他提到一位用35年时间记录深圳变迁的河南摄影师，语气中既有敬佩，也有自省——作为时代的见证者，我们是否及时地认识到什么是真正值得记录的？能否在剧变发生之初便预见其价值，而非在事后发出“恨不早知”的刻骨遗憾？

04“艺术性和文献性，我选择后者。”

“艺术性和文献性，我选择后者。”这句话道出了陈海汶摄影美学的核心。他的镜头从不刻意追求唯美，而是带着为文明存证、为时代建档的使命静静凝视。当喀什老城启动改造时，他敏锐地记录下高台民居层层叠加的建筑肌理、土陶匠人徒手塑形的不朽技艺，以及街巷间沸腾的生活气息，为一座千年古城留存下蜕变前最后的视觉原稿。他将这样的凝视延伸至更广阔的天地，以人类学田野调查般的方式，为维吾尔族、塔吉克族、柯尔克孜族、哈萨克族等族群拍摄“民族全家福”，系统建构起一部关于服饰与民居、家族与文化、自然与人文的视觉图谱。怀着对游牧文明的深切敬意，他耗费数年光阴深度跟拍哈萨克族的“四季转场”，不仅记录牧民迁徙的壮阔景象，更巨细无遗地捕捉千年牧道、行装准备、营地布局等等自然人文场景，完整存续了游牧生活的生命史诗。他的镜头也从不忽略细微之处，喀什土陶的“自由创作”、塔吉克花毡的繁复纹样，这些可能正濒临消逝的手工技艺在他的影像中获得了可追溯的第二次生命。他的作品超越瞬间的定格，成为一部动态、深沉、可供后世久久研读的民族文化变迁史。

陈海汶将这种选择上升为时间哲学："现在这个片子，大家看不陌生，但是过一二十年，感觉就不同了。"在他看来，真正的摄影应该具备时间深度，能够与历史沟通，与未来对话。

这种职业态度体现在他对新疆题材的深耕中。为了捕捉最真实的影像，他不惜付出超乎寻常的时间与精力：十五年来他持续追踪哈萨克族游牧生活，从2008年首次接触直至2023年仍坚持冬季深入阿勒泰牧场，用跨越时空的坚持构建起完整的游牧文明档案；在帕米尔高原4700米海拔的塔吉克族村落，他冒著严寒缺氧的恶劣条件，记录三百多年来供十几代人世代居住的老屋"兰盖丽"中的生活场景，连取暖的铁炉、坐热的炕头都不放过，只为呈现最原始的生活质感；为了捕捉转场季的完整过程，他带领团队在牧民必经的垭口附近，驻扎简易房屋，连续多日守候，终于等到了数万头牛羊驼马穿越千年古墓道，踏尘而来的震撼瞬间；他将《大唐西域记》的案头功夫，转化为在喀什老城街巷中的实地寻访，让唐代史籍里的建筑遗存与眼前的现实景象，在镜头中展开一场无声的对话。而当那座见于典籍的石头城矗立眼前时，他的镜头便打通了时间与空间，直接触及了两千载丝路岁月的沧桑肌理；即便是看似简单的民俗活动，他也坚持多角度记录，既拍摄塔吉克族牦牛叼羊的激烈场面，也不错过新娘出嫁时极华丽的盛装和代表家族财富和荣耀的银饰，用立体视角还原文化的丰富性。正是这种近乎偏执的投入，让他的作品既具有文献价值，又充满生命温度。

05影像人类学的使命：在消失前记录

陈海汶的摄影实践始终贯穿着一种使命感：“我们这代人错过了浦东最初发展的拍摄，但是我们不能错过太多。”在他看来，中国正经历着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大规模社会变迁，每一个变化瞬间都值得被记录，每一种濒危文化都值得被保存。作为摄影师，最大的遗憾不是技术不足或机会不够，而是当历史发生时，没有意识到其重要性而错过了记录。

因此，他的新疆项目既是对少数民族文化的保存，也是对自身摄影理念的践行。通过系统、持续的记录，他试图建立一个关于当代中国少数民族生活的视觉数据库，为未来的历史研究、文化研究提供丰富的素材。

在《在喀什体验维吾尔族人的日常》中，陈海汶的镜头聚焦于文化基因的抢救。当意识到喀什老城的改造将重塑千年文化生态时，他不仅记录建筑与手艺，更着力捕捉那些维系民族认同的"文化基因"：老茶馆里四十四年不变的“一壶茶、一个馕加一颗蛋只要一块钱”定价背后的人情社会，巴扎交易中延续两千年的契约精神，用古典音乐演奏的维吾尔族百科全书十二木卡姆乐声中，口传心授的文明密码，以及获得世界非遗认定的刀郎音乐和舞蹈……他的记录凸显了一个紧迫的命题——现代化进程中，比物质载体消失更快的，是维系文化传承的精神纽带。                                                                                                                       

在《在帕米尔走进塔吉克族百年老屋》中，他关注的是极端环境下文化传承的脆弱性。在海拔4700米的高原，面对人口仅五万余人的被誉为“高原雄鹰”的塔吉克族，陈海汶敏锐地意识到：外部环境的改变和严酷的自然环境，使得民族文化容易流失：满是馕坑烟火气的五根柱子支起的土坯房、模仿雄鹰飞翔姿态的“鹰舞”、牦牛叼羊仪式、祖传的热瓦普这些需要集体记忆支撑的文化传承，正在承压前行。他的镜头不仅记录传统，更凸显了在高山孤岛中，微小易逝的文化火种何其珍贵！                                                                                                                      

在《与雄鹰同骋千年的柯尔克孜族》中，陈海汶的紧迫感并非源于某种戛然而止的断裂，而是来自一种日积月累、无声蔓延的变迁。当驯鹰人的后代更多地背起行囊走向城市，当“约尔麦克”的编织技艺在羊毛与驼毛间渐渐褪色，当游牧民族与草原、山脉、牲畜之间那份与生俱来的情感联结悄然松动；陈海汶的镜头，便成为与时间的赛跑。他记录技艺的形骸，也捕捉那些深藏于眼神背后的光：老驯鹰人放鹰远飞时，眼中不灭的熠熠星火，折射出一场静默而庄重的转型；一种千年传承的生活方式，正以它自己的节奏，寻找与新时代共生的呼吸。                                                                                                                      

在《在阿勒泰遇见哈萨克族人的四季转场》中，他捕捉的是整个生态系统的消逝。面对"可能是最后一批逐草而居的牧羊人"的现实，陈海汶意识到他记录的不仅是转场行为本身，更是一个完整的游牧文明生态系统：包括对盐碱地牧草特性的认知、驼背上移动的家、马是哈萨克人的翅膀、牧羊犬是转场中必不可少的伙伴、深山人迹罕见处的“冬窝子”，以及基于血缘的互助网络。随着现代畜牧技术的持续渗透，古老的生态知识并未瓦解，而是与之展开了深刻的对话。二者相遇，正共同重构着游牧文明的基因。                                                                                                                                   

陈海汶的"时代责任"正在于此：他不仅在记录即将消失的物象，更在敏锐地捕捉那些维系文化命脉的"软性"传承机制——社会关系、知识体系、价值观念——这些无形之物的消逝速度往往比有形遗产更加迅速且不可逆。他的镜头因此成为文明记忆的急救站，在断层发生前搭建起通往过去的视觉桥梁。 

06远行是一种疗愈：主客体关系的重构

在阐释《与雄鹰同骋千年的柯尔克孜族人》时，陈海汶提出了"远行是自身内心疗愈修补的过程"这一命题。他认为，在物质丰富但人际关系复杂的当下，正是在那些"发展中地区"，恰恰保存着现代人缺失的质朴连接。 柯尔克孜族驯鹰人遵循古老契约——饲养3-5年后将鹰放归自然，这种与自然的契约精神令陈海汶动容，也令观众感怀。当他接过柯尔克孜老妇人递来的、象征着柯族极高礼节的马奶酒时，他体验到的不仅是好客，更是一种主客体关系的重构：拍摄者与被拍者不再是疏离的观察关系，而是情感的共鸣体。

又如，哈萨克谚语说：“哈萨克人的财富，有一半属于客人。”远行中的种种体验促使陈海汶反思现代性困境："三四十年前那种人与人交往简单的方式变化了、复杂了，因此我们需要远行。那些简单的人际关系，有很多令人感动的地方；看过辽阔的天地，胸怀也自然宽广了。"远行于是成为对抗现代性异化的方式，也印证了文化人类学的基本观点：研究他者，最终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自我。拍摄者在记录他者文化的同时，也在修补自身的内心世界。  

结语：快门的重量是在选择中定义时代

四部影像作品，构成了陈海汶对摄影选择的完整论述。从2008年开始的56个民族拍摄工程，到持续十余年的新疆专题，他始终在实践一个理念：摄影的价值不在于技术的高超，而在于选择的角度和时间的深度。 "我们要早一些知道摄影是为何的，就好了。"陈海汶的这句感慨，值得每个持相机的人深思。在快门声此起彼伏的今天，我们是否过于注重瞬间的捕捉，而忽略了影像应有的时间重量？是否过于追求视觉的惊艳，而忘记了记录的本质？

讲座的最后，画面定格在阿勒泰的苍茫雪原上，随着一句“冬天漫长，四季往复，斗转星移，年复一年”，现场更为静默。这简短有力的十六个字，不仅是游牧生活的真实写照，也道尽了摄影师用一生去对抗时间、留存文明的宿命与浪漫。

陈海汶用四十载实践告诉我们：真正的摄影，是让时间开口说话的艺术。这条路，他走得沉稳坚实，因为“照片要靠真本事，不能找捷径”是其不变的信条。在瞬间与永恒之间，在记录与创造之间，他选择既不炫技，也不盲从，因为他提倡“追求艺术，但不要被艺术忽悠，不要被花里胡哨的东西糊弄了”。这条路通向的，不仅是光影的图像，更是文明记忆的宝库，是一切浮华散尽后对生命本质的洞察。或许，这份对“真本事”的坚守与对艺术内核的清醒，才是“简单的摄影背后”最深刻的思考与选择。快门一响，既是刹那，也是永恒，既有诗意，也有哲思。（上海广播电视台资深记者  贺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