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找互相喂养的姿势
黄岳年
六点多,晨光尚未完全驱散睡意,窗外的天空才刚泛起鱼肚白,昨夜的梦还像薄雾般缠绕在意识的边缘。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然后便撞见了这场即将落幕的直播——中国作家雪漠在墨西哥学院的演讲。屏幕那端是夜晚,灯火通明;屏幕这端是清晨,晨光熹微。我像一个迟到的旅人,匆忙间只听见了钟声的余响,却依然被那深邃的震颤所打动。
直播画面里的雪漠老师,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坐在墨西哥学院的讲台上。他的身后是西班牙语的世界,面前是异国面孔的听众。隔着屏幕,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他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仿佛沙漠中的清泉,不急不缓,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混血时代的迷茫与选择
有人问起墨西哥混血女孩的迷茫,她们在这个纷繁的时代里不知何去何从。这何尝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困惑?在全球化浪潮席卷一切的今天,在文化与身份日益混杂的当下,谁不曾有过这样的迷失?我们都是文化的混血儿,被抛入这个信息爆炸、价值多元的时代,在传统的根基与现代的诱惑之间,在本土的坚守与全球的浪潮之间,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想起了墨西哥城认识的一位朋友,她有着西班牙裔的父亲和印第安裔的母亲,从小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成长。“我既不属于欧洲,也不完全属于美洲,”她曾这样告诉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两棵大树之间的藤蔓,既依附于两者,又有自己的生长方向。”她的困惑,何尝不是现代人的普遍境遇?我们都在多种身份之间摇摆——职业与家庭、传统与现代、个人与集体。
雪漠的回答很朴素:“人要有选择,当心属于自己的时候,你要思考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当心属于自己的时候”——这句话像一粒种子,落入心田。我们总以为心一直属于自己,可细想起来,我们的心何曾真正属于过自己?它被欲望占有,被焦虑侵占,被无数外在的声音填满。我们刷着手机,追逐热点,关心远方的战争和近处的物价,却很少问问自己:我的心,此刻属于谁?
在这个注意力成为最稀缺资源的时代,我们的心灵空间被各种信息粗暴地占据。社交媒体上的点赞、职场上的竞争、消费主义的诱惑,都在争夺着我们内心的主导权。而雪漠所说的“当心属于自己的时候”,恰恰提醒了我们 reclaim 自己的内心主权,让心灵真正成为可以自主选择的场所。
携书远行的苦旅
雪漠谈到了他的愿望,希望世界上的人都能读到他的书,这样世界就会和平。初听有些自负,细想却感人至深。这不是文人的自恋,而是一个写作者最纯粹的信念——相信文字能改变人心,相信故事能搭建桥梁。雪漠走了出去,从中国到欧洲,到北美,到拉丁美洲,到墨西哥,手提肩扛地带着自己的书,像古老的僧侣带着经卷穿越沙漠。三个人,许多书,漫长的旅途,这个画面本身就是一个关于信念的故事。
我想象着那三个中国人,在机场托运超重的书籍,在转机的间隙守护着这些精神的种子,在异国的书展上,在讲堂前小心翼翼地摆放着它们。每一本书都不仅仅是一叠印满文字的纸张,而是一颗渴望对话的心,一份愿意分享的诚意,一种跨越文化界限的尝试。
这让我想起古代丝绸之路上的僧侣与商人,他们带着丝绸、瓷器、经卷,穿越荒漠与雪山,不只是为了物质的交换,更是为了文明的对话。玄奘西行,鉴真东渡,他们的旅程何其艰难,但正是这种艰难,彰显了精神的重量。在今天这个一键即可全球通讯的时代,为什么还要如此笨重地亲自携带书籍远行?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身体在场”的交流,有着虚拟传播无法替代的温度与力量。
雪漠们的实践提醒我们,文化的交流不仅需要内容的深度,还需要形式的重量。当一个人愿意不辞劳苦,亲自带着最珍视的精神产品来到你面前,这种姿态本身就在说话:我尊重你,所以我来了;我珍视我的文化,所以我带来了;我愿意与你分享我最宝贵的东西。
互为父母的伦理观
他讲到了中华文明中的轮回学说,说在过去的很多生中,大家或互为父母。所以,“视众生如父母”。我想起小时候,外婆也是这样说的。她说路上遇到的每个人,可能在前世都是你的亲人,所以要善待。这种朴素的伦理观,在强调竞争、边界的现代世界里,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温暖人心。
这种“互为父母”的想象,打破了算法时代原子化个人的孤立状态,在我们之间建立了看不见的血缘。它告诉我们,陌生人不是绝对的他人,而是可能的亲人。这种思维方式,与列维纳斯的“他者面孔”哲学有着奇妙的呼应——在他人的脸上,我们看到了一种无限的伦理要求,一种不容杀害的神圣性。
而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这种伦理不是通过抽象的神圣性来表达,而是通过具象的亲属关系来体会。视众生如父母,就是把最亲近的伦理情感扩展到最遥远的人际距离。这让我想起孟子所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种推己及人的能力,正是中华文明伦理观的核心。
雪漠提到了母亲与乞丐的故事,故事恰恰体现了这种伦理观的日常实践。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说母亲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把食物分给乞丐。这种分享不是出于计算的理性,而是出于本能的情感——在那个乞丐身上,她看到了可能的亲人。这种伦理实践,比任何宏大的理论都更有说服力。雪漠曾说过,他在街上看到乞讨的老人,总要给一点什么。他感谢老人,让自己想起已远去的父亲的身影。
天堂与地狱的长勺子
演讲结束时,雪师讲了两个勺子的故事,天堂和地狱的长勺子的故事。简单得像个儿童寓言,却直指人心。在天堂,人们各自用一把长勺子互相喂食,大家都能吃到东西;在地狱,人们只顾自己,各自用一把长勺子抢吃的,结果是谁都吃不到东西。选择如此明显,可为什么现实中,我们常常走向了地狱的模式?因为我们不相信别人会喂我们,因为我们害怕自己不先伸出手就会挨饿。这种不信任,让天堂沦为地狱。
这个寓言揭示了一个深刻的真理:个体的幸福依赖于共同体的福祉,个人的生存系于相互的扶持。长勺子的意象尤为精妙——它既象征着每个人获取幸福的能力(勺子),又暗示了这种能力的局限性(太长而无法自己喂食)。只有当我们转向他人,愿意为他人服务时,这种能力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生态学中有一个“共生”概念。在自然界,没有任何生物能够孤立生存。树木通过地下的菌根网络分享养分,珊瑚为藻类提供家园而获得能量,我们的体内有着数以亿计的微生物维持着健康。生命本来就是互相喂养的网络,而人类却常常忘记这一最基本的生命事实。
在当今世界,我们看到了太多“地狱模式”的上演。国家之间的贸易战争,社会内部的阶层对立,网络空间的撕裂与攻击……大家都在挥舞着自己的长勺子,却不愿意转向他人。人们囤积疫苗而让病毒在贫困国家变异传播,人们保护自己的市场而让全球经济陷入困境,人们筑起高墙而忘记了桥梁的必要性。
雪漠提了建议:假如让俄罗斯和乌克兰互换建设家园,谁建得好谁就是胜利者。这个想法天真吗?异想天开吗?也许。但所有的和平不都始于这样天真的想象吗?我们太习惯于战争的逻辑——消灭对方,保存自己。可有没有一种可能,胜利不是打败别人,而是共同创造?
敬畏之心的失落与寻回
雪漠说,现在美国、现在的人们少有敬畏之心。特朗普们常说,拿来别的地方的更多关税和更多好东西,让美国人生活得更好更强大,在中国老百姓那里,就认为这是个坏人。没有敬畏,就没有底线。
我想到,在东京地铁里,人们安静地看书;在京都的寺庙,游客自觉地压低声音。而在现代的城市,广场上震耳欲聋的音响,公交车上旁若无人的喧哗,网络上肆无忌惮的攻讦……我们确实在失去什么,失去对他人、对传统、对自然的敬畏。
敬畏不是恐惧,而是认识到存在之伟大后的谦卑。星空、传统、他人、生命——这些都值得我们敬畏,因为它们都比我们自身更宏大,都承载着超越个人的意义与价值。敬畏之心是文明的基石,它划定了人类行为的边界,提醒我们不是万物之主,而是存在之链上的一环。
小时候在乡下,祖父每次吃饭前都会默默感恩,感谢天地,感谢农人的劳作。那种对食物的敬畏,让平凡的饮食具有了神圣的维度。而现在,我们一边刷手机一边狼吞虎咽,甚至忘记了食物的来源,忘记了那些为我们种植、运输、烹饪食物的人们。
敬畏之心的失落,与现代性的某些特质有关。工具理性的膨胀让我们习惯于把一切视为可计算、可利用的对象;个人主义的极端化让我们把自己置于世界的中心;消费主义的泛滥让一切成为满足欲望的工具。在这个过程中,世界被“祛魅”了,失去了神秘性与神圣性,变成了赤裸裸的资源。
而雪漠所说的东方智慧,或许正是要帮助我们对世界进行“返魅”,重新发现存在的奥秘与庄严,恢复那种面对天地、面对传统、面对他人时的恭敬与谦卑。
自己的救世主
雪漠说到了《国际歌》的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雪漠的引用很有意思,他似乎在讲,东方的智慧不是要给我们一个救世主,而是要给我们力量,让我们成为自己的救世主。
这句话有着双重深意。一方面,它肯定了人的主体性与能动性——我们不应该等待外在的拯救,而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创造幸福;另一方面,它暗示真正的力量来自于内心的觉醒与文化的滋养,而不是外在的权威或神灵。
王阳明曾说,“人人心中有仲尼”,每个人都具有成圣的潜能,关键在于致良知。这种思想在根本上信任人的内在力量,认为解脱与觉悟不假外求。雪漠所讲的“雪漠心学”,也在延续这一传统,强调通过内心的转变来实现生命的超越。
但这种自我救赎不是自我中心的,恰恰相反,它通过自我的觉醒而达到对众生的关怀。就像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后,不是独自享受涅槃的喜悦,而是重返人间传播真理。真正的内在力量,总是导向对他人的责任与关爱。
拿起自己的长勺子
直播结束了。我望着恢复平静的手机屏幕,思绪却飘向了远方。窗外的阳光已经完全洒满大地,新的一天彻底开始了。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远方的钟声虽然微弱,却已在心中回响。
我们都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长勺子”,学会喂饱他人,也接受他人的馈赠。我们都需要在迷失时问自己:我想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我们都需要在古老文明中寻找那种让内心强大的力量。
雪漠们带去的书,可能很快被读完,被放在书架上积灰。但他们传递的那种姿态——我愿意不辞辛苦地来到你面前,与你分享我最珍视的东西——这种姿态会留下来,像种子一样,在适当的时候发芽。
今天的中国正在重新走向世界。我们带什么去?是斤斤计较的商业合同,还是开放包容的文明对话?是唯我独尊的文化输出,还是美美与共的文化分享?雪漠们的实践给出了一个答案——我们要带去尊重,带去倾听,带去分享的诚意。
直播结束了,但对话才刚刚开始。在我心里,在那些听过这场演讲的人心里,在将来会读到那些书的人心里,对话的种子已经播下。
这让我感到莫名的安慰。在这个分裂的时代,还有人愿意提着沉重的书籍,穿越千山万水,只为告诉你:我们可以互相喂养,我们可以共建家园,我们曾经是彼此的亲人。
窗外的树上,一只鸟开始歌唱。然后是另一只,又一只。很快,整个清晨都充满了它们的对话。它们用各自的声音,共同谱写着一首无人指挥却和谐动人的交响曲。
这不就是雪漠所说的天堂吗?各自拿着长勺子,互相喂养。只不过,它们用的是歌声。而,雪漠和我们,也都是唱过歌,喜欢歌声的。
而我,在这个平凡的早晨,因为一场偶然邂逅的直播,开始思考如何拿起自己的那把长勺子。
那把勺子可能是一本书,可能是一句话,可能是一个微笑,可能是一次援手。重要的是,我们要记得转向他人,伸出勺子,在喂养与被喂养中,共同创造一个属于每个人的天堂。
在这个墨西哥的夜晚与中国的清晨相遇的时刻,在这个作家与读者、演讲者与听众、东方与西方对话的时刻,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不是文明冲突的悲观预言,而是文明共生的希望曙光。这曙光不在遥远的天际,而在我们每个人的手中,在那把愿意伸向他人的长勺子上。
也许,这就是雪漠墨西哥之行最深的寓意:世界和平不是宏大的政治协议,而是无数个微小的伦理选择,是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拿起长勺子,转向他人的那个简单而坚定的动作。
那么,从今天开始,从此刻开始,我能否在自己的生活中,多做一些“天堂”的选择?能否在家人需要时多一份关怀,在同事困难时多一份协助,在陌生人求助时多一份善意?能否在文化交流中多一份开放,在意见分歧时多一份倾听,在资源共享时多一份慷慨?
这些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但提问本身已经是一种开始。就像雪漠们踏上前往墨西哥的旅程,第一步总是最艰难的,但唯有迈出第一步,才可能抵达远方。
晨光越来越明亮,城市的喧嚣越来越清晰。我关上手机,走到书桌前,拿起笔。也许,我也可以开始写些什么,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也许,这就是我的长勺子。
——2025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