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时空体:《大漠三部曲》的空间叙事
吴燕飞
摘要:井是人们汲取物资的重要途径,是乡村人聚集与生活展开的社会空间,也一直是中国文学中的重要意象。时间与空间在“井”这一意象上的结合,可视作一种以井时空为构架的叙事模式,即井时空体。中国乡土小说常见围绕“井”进行的空间叙事。雪漠《大漠三部曲》中的“井”是故事展开的场所、情节发展的线索、窥视人物内心的入口,也是架构文本的脉络。其中每一种井都蕴含着特定的主题,对井的时空呈现是小说意义的重要来源:村庄水井对应传统乡土文明,矿井对应现代工业文明,沙漠之井对应人类在资源匮乏窘境下的生死存亡。通过井时空体,雪漠展现了西部乡村中人与自然、革新和传统、农村和城市的矛盾以及农民进退两难的生活现状和精神困境。《大漠三部曲》以“井”的时空再现了社会生活和历史变革的图景。
时空体( Chronotope)理论的核心就是空间( Chronos)和时间( Topos)的相互作用和融合,“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具体的整体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从叙事的角度看,时空体有两个基本功能:其一,作为基本叙事的中心,聚拢情节;其二,通过空间描写,让时间具有感性的直观。巴赫金通过对希腊小说、罗马传记、民间文学、骑士小说、田园诗等作品中主导性空间类型的探究,提出“道路时空体”“田园时空体”“广场时空体”“沙龙客厅时空体”“门坎时空体”等叙事模式。①依照巴赫金的空间分类方法,国内学者也做了各种相关探究。郑晔、许宏认为俄罗斯文学中的“舞会时空”结合了舞会的社会、文化空间特征和独特的时间形式,推动小说的情节,人物在这一时空相逢并发生情感的纠葛,重要历史事件也在这一时空中得到微缩的呈现,舞会时空承载着再现社会和生活的重任; ②魏文将石黑一雄《无可慰藉》的叙事总结为“建构一个时间具象化、空间重叠化的记忆时空体”; ①刘国强把金庸小说的传奇特色归功于其独具匠心的“历史时空包裹江湖时空的嵌套结构”; ②张仁竞总结了 20世纪中国乡土小说的四种代表性时空体,即鲁迅的“故乡时空体”、沈从文的“湘西时空体”、赵树理的“解放区时空体”、莫言的“高密时空体”。③
“井”是中国文学中的重要元素,在乡土小说中更为显著。蒋述卓和王莹曾分析中国文学中的“水井”意象, ④但他们只是将“井”视作一种空间意象,却没有从更宏观以及更本质的层面去探究“井”在空间叙事层面的作用。其实,“井时空体”结合了时间和空间维度,既可推动情节,又可使叙事呈现出本质的空间特征。因而,从更大的视角来看,“井时空体”是一个用以“观察世界、讲述世界”的叙事构造。“井”这一空间元素贯穿着《大漠三部曲》的所有文本。本文拟用时空体理论剖析“井”对小说空间叙事的整体性影响,以及井时空体对小说的人物塑造和主旨呈现的重要作用。
一、雪漠和井
雪漠是西部作家的典型代表之一,其处女作《长烟落日处》获得了“甘肃省第三届优秀作品奖”;其长篇小说《大漠祭》获得“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等奖项,与《猎原》《白虎关》统称为《大漠三部曲》,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后来,他又创作了“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故乡三部曲”(《野狐岭》《一个人的西部》《深夜的蚕豆声》)以及 30余部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皆以西部的历史和生活为素材。雪漠的作品曾多次获得冯牧文学奖、黄河文艺奖、敦煌文艺奖,并三度入围茅盾文学奖,被翻译成英、德、法、俄、韩、日等 35种外语。⑤当下,学界非常关注雪漠的创作。雷达、陈晓明和陈思和等学者称赞其作品蕴含“西部文学的民族的精气”,是通过对原生态、异域、宿命、宗教经验的书写,建立起自己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内在性。 ⑥目前国内外针对雪漠作品的研究热度正急剧上升。在中国知网,以“雪漠”为关键词可检索到近期的 300余篇论文,涉及翻译、文学和民俗学等多个领域。《西部文艺研究》 2023年第 2期特别策划了“雪漠作品《沙漠的女儿》海外评论专辑”,显示出雪漠作品日益扩大的海外影响力。 2023年 6月“中国文学翻译雪漠研究中心”成立,参与者无不希望“这朵来自陆丝腹地的文学之花在墙内墙外都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⑦
在历史上,“井”一直占据着西部农村生活的中心地位。其一是水井,在地表水缺乏的西部,人畜的饮用水和农业灌溉水皆仰仗水井。“村庄居民都聚井而居,水井周围就成了公共的生活空间和最初的商品交易场所”, ①“市井”一词应运而生。胡英泽根据对山西、陕西、河南等地区乡村水井的田野考察,发现乡村都有不成文的水井制度,“水井在建构社区空间、规定社会秩序、管理社区人口、营造公共空间、影响村际关系等方面有重要作用”。 ②其二是沙漠之井。干旱的沙漠戈壁是考验生命的场所。水源地是人乃至一切生物生命存活的仰仗。由此,沙漠之井往往成为人类商业活动的据点,是农牧业发展的生命线。如坎儿井对沙漠地下水的充分利用,使得吐鲁番等地区成为丝绸之路上重要的集散地。水和沙两种元素的撞击,充分呈现了生命的脆弱、自然的残酷以及人类的智慧。其三是矿井。西部多煤矿、金矿,不少矿工原本是农民,为了多挣一点钱,学历低、没有技能的农民竞相选择下井,但在矿井中受伤或死亡是常有的事。矿工诗人陈年喜的《炸裂志》记录的正是他背井离乡十六年矿工生涯中的所思所感。当然还有一些特殊的矿井,如气井、油井和盐井,但本质都是相同的:“井”可为人们提供物资、带来经济收益。总而言之,“井”提供了水源和物资,聚拢了乡村里的各类人物,引发了各种故事,当然也有事故。
从西部农村走出来的雪漠对井的感知和体悟是深入骨髓的,因而他在创作中常有大篇幅与井相关的描述和叙事。在《大漠三部曲》中,“井”字出现了 500多次。井之于《大漠三部曲》,正如高粱地之于《红高粱家族》,城堡之于《城堡》。“空间决定小说的主题意义”,③“时空体是一种世界模型、一个称之为统一体的世界模型,联结着其周围所有的一切,情节本身就是由时空体展开而成”。④对井空间的描述成为小说《大漠三部曲》主题意义的重要来源。《大漠三部曲》中涵盖了上述三类井:水井、矿井和沙漠之井。每一种井都在每一部小说的叙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既是情节发生的场所和情节发展的线索,也是西部农村内在精神的文化象征。“井”是雪漠小说中表达多重生存冲突的空间形象,其中包括人与自然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农村与城市的冲突、革新和传统的冲突。通过观照“井”这种特别的空间,雪漠窥探西部农村生活,并通过井时空体构架文本表达他的观察和思考。
二、村庄的水井与传统乡土文明
在地表水缺乏的西部,水井是农民生活的命脉。在许多乡土小说中,如郑义的《老井》、贾平凹的《天狗》,水井都是叙事的聚焦和情节发展的线索。雪漠的《大漠祭》从第一章描述沙湾村请打井队引发的热闹和轰动,至第六章井塌了,全部努力付诸东流,打井队撤走,村民又开始期盼新的打井计划。以打井为线索,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的喜怒哀乐、农村的社会关系、人与自然的对立和依存被一一编织到文本中。在整个叙事中,水井时空体是恒久且稳定的,可视为“田园诗时空体”的一部分。水井勾连人的生活:诞生、死亡、结婚、劳动、生养后代,如此轮回往复。这里没有宏大叙事,永远是个人或家庭的鸡毛蒜皮,新一代人重复老一代人的喜怒哀乐。“这里没有事件,而只有重复的发生。事件在这里失去了历史步伐平移的意义。”①
其一,水井作为公共空间,面对所有人开放,也容纳一切,因此各种社会关系在此交汇,很多的情节在井边展开:兰兰和花球借着挑水之机在井边眉目传情;兰兰和凤香等在这里避开老人和男人,说一会儿媳妇们的体己话;阳痿的憨头不断主动到井上值夜,从而逃避不敢直面的美丽妻子,又以此表现长子在家里的担当;老顺在家里遇了不顺心就去井上,听瞎仙唱曲儿,从“一屋人,一屋烟,一屋笑”里找到生活中仅有的一点乐趣,逃避家里的一地鸡毛。这些情节虽然短而碎,却是刻画人物的生动细节,也是读者理解人物心理的重要依据。作者通过井边人物获得了多样的视角,从而达成了乡土叙事的完整性。
其二,水井让“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具体的整体中”, ②以井为中心组织文本亦是一种巧妙的手法。挖井作为农村生活的一个重要事件,有着很长的时间跨度。雪漠在小说中很少用到标志时间的语汇,而是围绕着井,通过人物的着装、谈论来彰显时节,以一个个时空碎片拼贴出沙湾农村生活的时间线。尤其是在《大漠祭》中一条完整的叙事线把农民们的日常串到了一起:挖井队入驻,建井房,请瞎仙唱曲,轮流值夜,竭力阻止着女人上井;钻头崩裂、井塌了,村民责备大头女人上井引来祸患;挖井队撤离,村民聚集在井房“打平伙”,瘸五爷抱怨井没打成还要分摊一大笔费用,双福女人表示愿意为他分担,众人又对她议论纷纷,毫不掩饰对双福发财的嫉妒。人物的不同命运,人物之间的冲突,一个个情节片段以挖井为线索相互交织,得以铺陈,构成一个更大的西部农村生活全景。
其三,水井这种空间意象,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是窥探人物内心世界的入口。首先,水井深入地底,为小说人物的想象提供了很好的切入点,可解读其思想行为。例如,《白虎关》第四章,从双福女人家出来时,猛子津津有味地想起凉州的传说:沙湾的龙脉连着牛家花园的水井,得此佑护,牛家后人做了高官。他打算学故事中斩龙脉的手法,去挖情敌双福的祖坟来改变自己的运势。由此情节可以看出农村青年猛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个性特征,他极易受到农村流行的迷信观念影响,毫无法律概念;之后,他从双福的矿上偷沙也正是这种个性特征使然。其次,水井是乡土情结的象征,井是“故园、家乡的象征”, ③也决定小说的主题意义。虽然正在打的井塌陷了,又一次给村民带来深深的失望,但是在“花儿仙子”莹儿眼中,沙湾永远值得守候,找到水的希望虽然渺茫,却不会完全破灭,宁静的村庄是她生命的土壤,是花儿(西部民歌形式)的土壤,走了一支挖井队,但未来终将有其他的挖井队会来,只要她还守着这片土地,水肯定在地下某处。《大漠祭》中,离婚后回到娘家的兰兰在去担水的途中比较着自己的娘家和
夫家所在的村庄,娘家的井水滋润着她的身心,而极度缺水的夫家却有令她厌弃的挥之不去的尘土。其实两个村庄用水的差别是极小的,差距全在于兰兰内心的感情向背,她的内心流淌着对娘家这块土地的眷恋。两位女性对沙湾的执着和信念,也体现着那些仍然眷恋故土、不受时代洪流和外界纷扰影响的农民对故土的态度。“每个时代和地方都有一套相应的时间 /空间范畴,这些范畴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之为人的观念。” ①安土重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农民的心灵正是在水井时空体这种特殊的机制中形成最深刻的认知和情感牵绊。通过水井时空体,作者描绘了西部农民的身份认同,同时也揭示了他们在情感和认知上的局限性。
水井表征着传统的乡土文明。在挖井和守住水井的过程中,西部农村的生活全景和农民想要守住传统的挣扎皆得到了生动描述,革新和传统的矛盾由此变得具象。水井时空在叙事层面也发挥着构架情节、彰显主题和刻画人物等多重作用。
三、矿井与现代工业文明
相对于水井,矿井是另一种存在,连接到一个非农村的世界,让西部乡村卷入了“中国式的现代化运动”,但“属于前现代化阶段或现代化初期的西部土地已经不堪重负,人们赖以生存的物质根基和精神根基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甚至面临崩溃”。 ②从叙事功能看,矿井时空体凸显了城乡对立、传统与革新博弈的主题,为情节的发展铺设了轨道,此外也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人物形象的刻画。
就主题而言,矿井这一空间意象揭示了城市化过程中不可忽视的城乡对立。在《白虎关》中,因为发现金矿,沙湾村附近的牛路坡被蜂拥而来的采矿者占据,迅速发展成热闹的市镇,到处都是为了取沙淘金而打的窝子(一种沙地里垂直挖出的矿井)。村里的首富双福在这里赚了大钱,其他村民也争相购买地皮、招兵买马开始凿井淘金。这首先带来了景观的变迁:宁静的乡村被高耸的井架、刺眼的灯光、机器的轰鸣翻了个底朝天;其次,是乡村人际关系的巨变:旧日熟人社会的人情受到工商业社会的拜金主义冲击,农忙时节相互帮助的传统敌不过金钱交易的快捷,人情已经越来越淡漠。更有甚者,原先沾亲带故的村民因抢夺资源而不断发生着内斗;男青年纷纷下井,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却常常成为矿难的受害者而死于非命;女青年们或是想着去矿井周边的小镇开饭店做小买卖,或是如月儿和菊儿等人,彻底放弃了道德操守,在洗头店打工,做起了皮肉生意;只有莹儿内心未起波澜,守着孩子,守着村子,守着花儿,无望地等候着离开农村出去找希望的小叔子——灵官,直至希望破灭吞金而亡。
矿井和周边的小镇,只是农村和城市的边界空间,既非城市,更不是农村,这种充斥着农民工的异质底层空间具有一种福柯所说的“异托邦( Heterotopia)”的另类特征。取沙的矿工都是村民,但是他们只能在城市的门口徘徊,金子流入了城市,他们的青春甚至生命却被葬送在漆黑的矿井下,更痛心的是他们心爱的姑娘也“输给了城里人”。
矿井进一步扩大了城市的势力范围,农村的土地通过出租和出售一步步流失,青壮年人口也一天天离去,农村那套基于人情和传统的价值体系瞬间崩塌,宁静的田园牧歌已不复存在。由此,小说的重要主题也凸显出来:向前看的城市和向后看的乡村在矿井时空体中交汇。在城乡对立中,农村显出了全然颓势。从农村出来的人群内心无所适从,一边是不愿回去的故乡,一边是无法融入的城市。矿井这一时空形象是社会转型背景下历史性的空间存在,虽然作者并未明示故事发生的时间,但现实的历史时间通过这个典型的空间类型得到形象的表达。
从情节上看,围绕着矿井(沙窝子),有两条线索:男性的淘金梦和女性的自我救赎。其一,没有本钱的猛子和花球通过淘洗双福的废沙“打模糊”,继而他们在贪欲驱使下又偷取刚采出来的新沙,后来因偷沙两人被抓,被罚下井背沙。下井背沙时猛子差点被塌下的沙子埋在井底而受伤。身体恢复后,猛子又被白狗子说服,自己当起掌柜开起沙窝子,艰难又无望地经营着。其二,以月儿为代表的年轻姑娘被这一波淘金热激荡得内心不再平静,也渴望脱离贫穷的农村,但打工女孩一样无法在城市中立住脚跟。月儿被城里老板欺骗染上了梅毒,虽然与猛子相爱却不敢结合,为了给世界留下自己的美丽印象,她独自走向沙漠自焚而亡。两个故事进程交织行进,其情节的发展都是矿井这个时空存在被投入农村这一大池塘而产生的涟漪。
最后,“作为形式兼内容的范畴,时空体还决定着(在颇大程度上)文学中人的形象”。 ①猛子本是一个不善思考、行事冲动的农村青年。但是,《白虎关》第九章却用整整一章的篇幅去刻画猛子被困井下的时候,直面同伴惨死和自己即将死亡时的内心活动:回顾自己简单而匮乏的人生,和病逝的大哥 ——憨头微如尘埃般的存在等。矿井这个小小的空间是现在时空和过去时空的中间结点,是人物内心空间和现实空间的微妙通道。时间不再只是内心的“绵延” (柏格森语),而成为了一种感性的存在,联结着不同的空间。猛子的形象通过这一章的描摹变得立体,层次也更丰富。脱离时间和空间的人物形象刻画是不可能的。不仅是猛子,故事中的花球和白狗等底层青年没有机会,也没有任何保障,靠卖苦力难以维持生计,又有农民式的狡猾和顽劣。 ②这些形象都在时空体叙事中丰满起来,因为,“时空体是属于人的”,“人是其时空体论述的主人公,并且,人本身就是时空体”。③
时空体是作家看世界的哲学,体现着作者的艺术观和世界观。“善于在世界的空间整体中看到时间、读出时间,另一方面又能不把充实的空间视作静止的背景和一劳永逸地定型的实体,而是看作成长着的整体。”矿井时空是作者把不断被工业文明吞噬的农村聚焦在一起的一个特写镜头,对故事的构架和人物的描绘至关重要。从读者的解读角度而言,理解井时空体,亦就理解农村与城市的生死故事和作品中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的农民群体。
四、沙漠之井与人类的存亡
同《白虎关》中的矿井相似,《猎原》中的井通向沙子的深处,但矿井是打开了新世界的门,而沙漠之井却是诱使牧人显现出人性的贪婪。同是供水之井,《大漠祭》中的井正在挖,《猎原》中的井最终被填。这些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是希望和失望的轮回、理性与癫狂的交战。
物质世界里,时间的流动展现在三个维度:自然界、历史实体和社会经济矛盾。 ①小小的井是自然、历史和社会经济交汇之处。井是人类的伟大发明,是利用和征服自然的有力工具。沙漠里有了井,人类适应自然与征服自然的能力就会增强,文明也日益发展。在《大漠三部曲》中,井凝聚了时间,也是人类生存的隐喻。《猎原》中的“猪肚井”远离人类文明社会,四周都是沙漠。大漠中“猪肚井”提供了宝贵的水源,是人类向自然讨生活的唯一据点。“猪肚井”既是沙漠草场中这口井的名字,也顺理成章命名了这个地方。若没有经验的当地人指引,外人根本无法成功进入或离开这个地方。因此,猪肚井是一个独立空间。对这个独立空间的多重描述,使它成为这部小说叙事背景和前景,甚至被赋予了象征意义,是一个隐喻性的空间存在。此处,“井”是一个很典型的艺术形象,或说是文学形象,一个展示主题的空间意象。雪漠曾在《猎原》创作谈中说,“猪肚井”与其说是西部的一个所在,不如说已成为人类命运的象征,人类的灭亡或许不是资源的匮乏,“根据佛教理论,人类悲剧的根源是贪、嗔、痴”。 ②牧人因为贪婪,所以养太多的羊;猎人因为贪婪,所以狼越来越少。两者共同导致草场的沙化,水源日渐匮乏。猪肚井的覆灭是人类悲剧的缩影。
从叙事的角度来看,沙漠之井和死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是情节发生的起因、场所和发展线索。
首先,围绕猪肚井发生的两起人员意外死亡事件在《猎原》的情节发展中占据中心地位。为了维持井水的正常供应,井主人豁子不得不每天深入井底掏去沙土,让越来越低沉的地下水汇聚成一潭,再一桶一桶打出来供牲口喝水,可他不幸被坠落的物体砸成重伤,因救治不及时死在了医院;离开了井主人的管理,沟南的牧人和沟北的牧人为了争夺水源和草场不断斗殴。牧人碳毛子发狠要填井,牧人炒面拐棍舍命护井,两人在混乱交战中坠井身亡。然而,两人的意外死亡却没有唤醒牧人们的理性与合作;相反,两派牧人仍处在一种自私的癫狂状态中,心里唯一想的是: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双方竟然意见一致地填起井来。此外,还有一处巨大反讽:孟八爷把豁子的骨灰埋在井的西边,封豁子为“井神”,但是这时井已不复存在。供养生命的井,竟造成了如此悲哀又荒诞的死亡,让豁子封神的井亦是他悲剧的根源。故事中,由井引发的死亡不只是个体性事件,更大程度上是一种隐喻,影射了整个人类为争夺资源而陷入的疯狂。
其次,也是因为井水,人狼之战一触即发。一次,母狼带幼崽到猪肚井找水喝,狼崽被猛子当成黄羊误杀,饥渴的羊群不仅喝干了狼崽的血还把肉也吃光了。雪上加霜的是,次日有两个偷猎者,带着三张狼皮到猪肚井借宿,但此时他们已经被失去妻儿的伤心公狼盯上了。原本,狼是草场的保护者,通过吃羊保持生态平衡,但是极度缺水使群羊疯狂,而人则是造成羊过剩的始作俑者,偷猎者更是夺走狼生命的罪魁祸首。于是,两只狼联合对羊和人复仇,咬死羊、咬伤偷猎者的家人。在人狼大战无声无息进行的同时,曾名震天下的猎人张五在贫病交加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种痛苦既是他个人前半生屠戮的报应,也是他死前获得醒悟的契机。后来人狼关系出现了转机,善良的藏族姑娘拉姆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阻止偷猎,警方借助孟八爷的配合逮捕了偷猎者。最初以打猎立威名的孟八爷也由此确立了自己作为生态保护者在民间和官方的认可度,他特地举行“谢猎神”的仪式,献祭了相伴一生的猎枪。故事的末尾,腿脚受伤的狼爬到猪肚井边,豁子女人温柔地为它拔去了刺,此时,人狼之间的信任和默契才开始恢复。
从小说的主题来看,沙漠之井是《猎原》叙事的关键,这一时空意象是人类生存困境的具身化表达。缺水只是一种隐喻,人类所缺乏的根本而言是远见和宽容。孟八爷说:“最大的威胁不是狼,不是水,而是那颗蒙昧的心。”在整个夺水争斗中,始终保持良知、不为眼前的蝇头小利丧失自我的人物是黑羔子。他知道沙漠草场之外有别的世界,除了牧羊也可以有别的人生。但黑羔子和《大漠祭》中的灵官,只是在这封闭空间系统中为数不多的清醒者,他们的远见和他们读的书,也只成为了短视的牧人取笑他们的素材。正是在这种语境下,沙漠之井反而限制了人的活动、人的眼界,最终将人们吸入心灵的黑洞里,令人无法逃脱。
《猎原》中的井时空体,把沙漠、狼、水与时间之流逝等时空元素结合在一起。在这种特别的时空里,狼和牧人、狼和猎人以及牧人之间进行着多重斗争。通过井和水的隐喻,作者提出了人类存亡的深刻命题,拷问陷入资源纷争的所有灵魂。
结语
在物质层面,井深入地下,是人类获取资源的管道;在精神层面,小说也像一口井,写作者不断对自我的意识和潜意识进行挖掘。通过这些文学之“井”,读者可以和作者一同努力反思、脱离蒙昧。在《大漠三部曲》中,“井”作为最常见的场景,为故事的发生提供了“空间”。虽然空间本身是静止的,但井和时间结合,进入时间之流,从静态空间变成了井时空体。井时空体在叙事过程中承担着组织情节、凸显主题、刻画人物的作用。《大漠三部曲》若离开这三口井,挖井、淘金、放牧等活动都将无处立足,整个叙事构架亦无法建立。正是随着井时空体中挖井、淘金、放牧等活动的展开,农村人物的命运和众生像才能得以呈现,而他们内心的深曲幽微也得以显露。
在《大漠三部曲》中,井时空体作为一种独特的叙事模式,深度揭示了三层主题:中国西部艰难的农村生活,继而是日渐消亡的农业文明,甚至是人类文明和大自然的和谐共存。诚然,一部恢宏大作会涉及多个局部时空体( Local Chronotopes),最终汇流成为一个更为抽象的总称时空体( Generic Chronotope)。①除了井时空体,雪漠的小说世界还包含着更多值得探究的局部时空体类型,有待进一步的分析。中国乡土小说,更因作家本人的地域差别,而在时空体构筑方面显露出不同的倾向、呈现出丰富的样式。
——刊于《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24年7月第37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