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一到春天,臭虫、蟑螂、蚂蚁就会和水生动物以及蜗牛联合起来。蜘蛛虽有武器,但还是固执地选择保持中立。
【乌克兰】尤里·维尼楚克:蜗牛记
杨靖 译
01
风刮得更猛了,宽阔的河面上布满波纹。远处的树木笼上灰暗的冷色,若隐若现。棉花般的云朵倒映水面,小鱼和小蝌蚪在倒影的柳枝头穿梭,闪闪发光。
我在水中的倒影,看起来像是在流动!眼镜在我的脸颊上游走。我想让他们停下来,但是他们却从我的指缝中溜走——扑通一声——打在河面上,荡起阵阵波纹,然后渐渐消失……一切复归于平静。只有父亲伸手指着河面说:
“那里……那里……”
父亲手指着河面(铁青的脸上写满恐惧)……他什么话也没说,突然转身,大踏步径直往家走。我想赶上他,跟他小声说点什么(比方说:……),但是,一股莫名的力量迫使我在河边跪倒。我急切地向河心深处看去,这才明白父亲何以如此恐惧。
02
前面,我提到:“……棉花般的云朵倒映水面,小鱼和小蝌蚪在倒影的柳枝头穿梭,闪闪发光……”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水里的一切并不平静。那些小鱼、小蝌蚪、法螺还有昆虫并不只是闪闪发光,它们行动敏捷而步调一致,显然在执行某项任务。那些小蝌蚪,本来在河边安静地生长,现在却一直尾随着我。一阵莫名的愤怒,毫无征兆,毫无来由,到现在我自己也不得其解。我折下一根柳树条,想把那些蝌蚪赶走。刹那间,一股神奇的力量将柳条从我手中夺走,转眼间就沉入了河底。我好不容易抓住一根灌木枝,不然差点一头栽进河里去。我气疯了,脑子像进了水:我捡起石块向它们扔过去。可那些石头却从水里弹起,向着我后背和后脑勺砸过来。我拼命地奔跑,这才逃过一劫……
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嘲笑声,真假难辨。
03
父亲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出门。直到晚上,母亲去找隔壁女人聊天,我才有机会跟父亲搭上话。父亲看起来很忧郁,一直把手背在身后,耷拉着肩膀……
“……?”
我没听清。
“你看到了吗?看到没?”他反复重复着这一句。
“看到了。我折了根柳条想把他们赶走,但是不知道什么把柳条夺走了。我扔石头过去,石头却砸向我……”
“你太冒失了!”
“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做了同一个梦。梦到涨水了,那些小鱼、蝌蚪、青蛙、水甲虫、蝾螈都闯进了我们楼里,整个大楼被水淹没,我们跟猫仔似全被淹死。最后,整个地球一片汪洋。”
“所以,你是故意带我去那里的?”
“我知道,光听我讲你是不会相信的。现在你见识到它们有多厉害了吧?”
“要是我们去把它们炸了?”
“同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就跟那石头一样,”他紧张地摆弄着桌布,咬着嘴唇,接着说,“但是,我会去跟它们谈判,达成协议。”
“那种互不侵犯协议?”
“算是吧。”
“还是,同盟?”
“呃。”
“你会变成他们的一员吗?”
“那些蜗牛已经跟它们是一伙了。”
“那就更好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指责我,但是要知道(说到这,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结结巴巴,越来越小)……不然,就没希望了(这时,已经快听不见了)……我们斗不过它们……”
04
父亲穿上新西装,去河边谈判。
夜幕已经降临,早晨在河面上舞动的那阵风此刻又在戏弄窗帘和百叶窗,还把一堆枯叶吹进了房间。树叶沙沙作响……我害怕极了,想要保护自己免受攻击,可是我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它变得越来越陌生,正离我远去。我打量着自己——紧贴在刚从河边归来的父亲身后,孤立无助。父亲赤着上身,浑身湿透了,走路没精打采,整个人就像秋天发黄的一团枯草。我蒙了,就这么一直站着——忘了自己是谁。但是很清楚父亲带回的一定是坏消息。我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幻想父亲是在跟另一个我讲这个坏消息,真正的我早就离开了身体,躲到了百叶窗的后面。
“它们发了火,根本不想谈(父亲的袖子和马裤上沾满了绿芦苇叶,衣服上的水在地面留下了一条水印)……但我绝不轻易放弃,我要跟它们血拼到底(他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眨了眨眼,试图表现得很淡定)。”
当他转过来背对着我的时候,我发现父亲背上有个驼峰。驼峰越长越大。
05
接连几天,父亲都会去河边,回家时总是浑身湿透。母亲说父亲变了很多。父亲的驼背愈发严重,尽管缓慢,但引人注目。他的身体开始萎缩,越来越像个营养不良的青少年。有时他会带回来新的消息……有时候什么消息也没有……
“蛞蝓也加入它们了,地上的,林间的。但它们更倚重蜗牛。蜗牛地位很高……”
“涨水了,河水已经超过河岸半米了……”
“河里出现了一条从未见过的鱼……可能从别处河里来的……”
“它们跟我混熟了,对我想要帮助它们的决心很满意。它们还答应我会好好保管那些文件,证明我的确是只蜗牛……”
“涨水了,河水已经超过河岸半米了。”
有一天,父亲用口袋背回一只大蜗牛,指着我,对蜗牛说:“这就是我的儿子,他特别崇拜您,从小就向往做一只蜗牛。有的孩子长大想当飞行员,有的想当水手,还有的想当政府官员——但是,我的儿子就只想当一只蜗牛。他特别喜欢您‘把所有家当都带走’的做事原则。”
听罢,那只蜗牛发出了“哼哼……”的声音。
“儿子,它们问我你能不能给它们写首圣歌。”父亲挥了挥手以示回应,愁容满面地对我说。蜗牛高傲地点了点触角。
06
父亲的身形变得越来越小。冬天来了,他就躲在梳妆台下,命令我给他送吃的,嘱咐我没有大事不要去打扰他。从那时起,我们就很少见到他了。母亲还为父亲服丧,告诉所有人父亲已经去世……你该理解我的母亲——毕竟你的家人想要变成蜗牛这件事并不光彩。
直到二月底,父亲终于又出现了,每次出现总是不期而至——他通常从地面的缝隙间爬出来,挥舞着触角招呼,然后消失。有时,他会带来最新的消息。这很棒,至少可以证明他并没有忘记我们。
每当母亲伤心落泪时,我都会安慰她,跟她讲父亲正在执行一项重大任务。她会在墙角放一些食物碎屑给父亲当零食。有时,她还会做父亲最爱的汤,一勺一勺地倒在地面缝隙里。
一到春天,臭虫、蟑螂、蚂蚁就会和水生动物以及蜗牛联合起来。蜘蛛虽有武器,但还是固执地选择保持中立。我们在房间行走时都小心翼翼,怕踩到交战的任何一方。尽管如此,可依然问题重重。有一次,我没发现父亲在花瓶里休息,不小心浇了一点水差点淹死父亲。还有一次,母亲没看见父亲在椅子上,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只听见噼啪一声爆裂。母亲吓得一动也不动,她的衣服和椅子上都有蜗牛被压碎留下的残迹。那一刻,我们都相当紧张。母亲马上起身将椅子擦干净,并将自己的衣服换下烧掉。
第二天,父亲出现了,我们才松了口气——原来,昨天那只蜗牛只是一个逃兵,其所持观点一直有违盟军的对外政策。为此,它们还特地给我们写了感谢信——帮助它们从肉体上清除了一个意识形态方面的对手。
樱桃树开花了,我的恐惧也随之而去。水不再可怕,我也不再害怕战争可能给我造成的伤害。父亲搬去花园里了。你可以在地里找到他和其他一些蜗牛。
六月初的一天,父亲愉快地跟我打招呼:“战争推迟了!我们终于赢得了和平!”
我不无担心地问道:“父亲,这下你可以回家了吗?”
“不行,我在这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其实,你应该祝贺我——我已经担任这里的首相……目前正在组建内阁……如果你在别处找不到工作,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现在,你写的圣歌在我们这里已经传遍大街小巷。大家都知道你,也很尊重你。它们甚至已经把你的圣歌作为学校必修课程……还希望你为它们写点别的……你愿不愿意?”
“如果你想让我……”
“我当然不会逼你,但是……谁晓得……也不知道你自己感不感兴趣……还有,你妈怎么样了?”
“她还在伤心着。”
“可怜的母亲呀。”
我们互相道别。令人痛心的是,我们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可谁都不愿屈服。
终究,我坚信蜗牛比我们更文明。或许不久,我将听从父亲的建议,毕竟我已入选它们学校的教科书。
于是,我的后背会长出那个高贵又美好的小小的驼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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