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舒尔茨:埃齐奥
1
埃齐奥跟我们住同一层,与父母一起生活,他们家位于公寓楼通往院子的狭长侧翼。
埃齐奥早已经不是一个小男孩。他成年多时,嗓音浑厚低沉,有时会从歌剧里挑些片段,唱起咏叹调来。
埃齐奥很肥壮,但并非像海绵似的松松垮垮,而是像运动员般肌肉发达。他臂膀强健且力大如熊,可又能怎样?他两腿残废,已完全退化变形,根本没法走路。
望着埃齐奥的双腿,很难搞清楚他诡异的残疾究竟原因何在。乍一看,这腿从膝盖到脚踝仿佛有太多关节,比正常人至少要多两个。毫不奇怪,埃齐奥的两条腿在这些额外的关节上可怜地产生弯曲,不仅仅是弯向一侧,还会朝前甚或朝所有方向弯曲。
于是,埃齐奥只有借助两根拐杖方能行动,它们用红木制作,工艺精良,光可鉴人。每天他抡起双拐,下楼去买一份报纸。这是他唯一的行程、唯一的消遣。
他走下一级级台阶的全过程,简直令观众断肠。他两腿不规则地甩向一边,再荡回来,继而在难以预测的部位发生弯曲,他马掌般又小又厚的双脚像棍子一样把梯板敲得咚咚作响。但一来到街头,埃齐奥就出人意料地丕然一变。他直起腰杆,轩昂地挺胸抬头,不断摆动身体。他把体重全压在拐杖上,好像玩双杠一般,把双腿远远地往前抛。当它们砰一声砸到地面,埃齐奥又舞动双拐,借助惯性再一次摆体。他凭着一次接一次的自我抛掷来征服空间。通常,长时间的休息使其精力过剩,埃齐奥便在院子里操纵拐杖,以非凡的激情,向一楼二楼那些惊诧不已的年轻女仆们展示他英雄式的游移走位。他后颈鼓胀,下巴堆起两层肉,当他咬牙用劲时,斜倾的面庞会变成一张痛苦的鬼脸。
埃齐奥不工作。既然命运要他承受残疾的重负,那么,作为交换,他亦得以免于亚当子嗣所受到的诅咒。在身残体瘫的阴影里,埃齐奥充分利用他闲散的独特权利,但是,独自与命运讨价还价,达成这笔私下交易,他真心实意感到满足。
可我们时常好奇,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如何消磨时间?阅览报刊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作为读者埃齐奥一向仔细认真。没有一则小字印刷的广告或启事能逃过他眼睛的扫视。等他看完报纸的最后一版,当天剩余的光阴并不见得就一定沉闷无聊。这时候,埃齐奥开始高高兴兴摆弄他满怀期待的爱好。下午,人们还在小睡,埃齐奥搬出他又大又厚的剪贴簿,把它们摊到窗前的桌子上,备好胶水,摆好一柄小刷子和一副剪子,随即展开令人愉快而妙趣横生的劳作。根据一套严密的规则,他剪下最有意思的文章,贴到簿子上。拐杖搁在他身边,靠窗竖直摆放,以防任何不测。但埃齐奥用不到它们,因为所有物件他都伸手可及。下午茶之前的几个小时,他会一直忙碌。
埃齐奥每三天刮一次胡子。他很喜欢这项活动以及所有相关的器物:热水、起泡肥皂,还有光滑而温柔的剃刀。用水混合肥皂泡,用皮带子磨剃刀,埃齐奥总要高声歌唱。他没受过声乐训练,音色并不优美动听,所以他尽力放开嗓门,毫不矫情,阿德拉坚持认为他的歌声很好听。
尽管如此,埃齐奥的家庭生活远远谈不上欢谐亲睦。很不幸,他与父母之间的冲突似乎非常严重。事情的来龙去脉旁人不得而知。我们不该传递流言蜚语,不该人云亦云,而应眼见为实,戒除无凭无据的揣测。
炎热的季节里,向晚时分,埃齐奥的窗户敞开着,我们往往会听见隐约的争吵声。准确地说,我们只能听到一半谈话:埃齐奥那一半。而他对手的答话因藏在屋子的更远部分,无法飘进我们的耳朵。
所以,很难猜到埃齐奥为什么挨骂,但不难从他反驳的口气推断,他被说到了痛处,几乎被逼进智穷力竭的死角。他话语激烈,毫无理性可言,明显受到狂躁情绪的摆布,而他说话的腔调,尽管愤慨难当,哀怨、凄惨劲儿依然十足。
“没错,是这样,”他悲号道,“那又怎样?……昨天什么时候?……根本是胡扯!……就算是又怎样?……那么爸爸就是在撒谎!”争吵会一直持续,耗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埃齐奥怒极攻心而爆发,在无助的狂躁之中敲自己的脑袋,企图扯掉自己的头发,这场闹剧才变得不那么单调。
然而有几次——正是这一幕幕高潮使戏码颇具魅力——随后的发展简直令我们焦急难耐。从套间的深处传来猛烈冲撞的响动,房门梆一声打开,家具的碎片落到地板上,最后是埃齐奥发出一阵摧心裂肺的刺耳喊叫。
我们这些听众既震恐又尴尬,可是一想到粗野、美妙的暴行施加在一位健壮而精力旺盛的青年身上,不管他腿有多瘸,我们总会病态地兴奋不已。
2
黄昏时分,晚饭早早结束,阿德拉洗完餐具,经常坐在某一片阳台上俯瞰庭院,离埃齐奥的窗户不远。院子上方,两个长长的阳台呈马蹄形,一个在一楼,另一个在二楼。从它们的木板裂缝间,一簇簇野草向上钻,甚至还长出一株小金合欢树,在院落上空高高地摇曳。
除了阿德拉,还有两三个邻居来到门前的阳台闲坐,他们或蜷缩于躺椅中,或蹲伏于板凳上,在薄暮里萎靡不堪。经过一天的艰苦劳作,眼下他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因此一个个像扎紧的沉默口袋,等待夜晚温柔地将他们解开。
下面的院子飞速灌满幽暗,但在它上方,大气仍抓住光线不放手,当万事万物越是隐入昏黑,它似乎越是明亮。空气闪烁并微微颤抖,晦暗的蝙蝠在其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穿梭低翔。
夜间迅疾无声的工作正热火朝天地启动。贪婪的蚁群到处流动泛滥,从原子的层级上把物质分解,将其啃得白骨外露,肋条和骷髅纷纷显现,在这悲伤战场的噩梦里闪着荧荧磷光。垃圾堆的碎屑之中,白纸寿命最长,在布满虫子的黑暗里,它们如同难以消化的明亮射线,没法彻底溶解。有时它们似乎已被黑暗吞噬,然后再次浮现,继续闪光,仅仅有那么一时半会儿消隐不见,反正到处是振动和蚂蚁。可是,你终究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确实看见了什么东西,还是幻象已展开它们夜间的胡编乱造。最后,人们坐在各自的光环里,仿佛身处一团蚊云之中,身处各自搏动不已的大脑、幻想幽灵所发射的繁星之下。
这时,从庭院的深处升起微风的纤细脉络,犹犹豫豫,飘忽不定,清新的条带如丝绸般将夏夜划割。此刻第一批闪烁的星星在天空显形,夏夜缓缓揭开它迷人的、用旋涡和幻影织成的面纱,迸发一声叹息。它异常深邃,满含星屑和遥远的蛙鸣。
阿德拉没开灯,摸黑爬到床上,沉入前一夜扯乱弄皱的被单枕头之中。她刚刚合上眼皮,大楼各层各房间的竞赛便拉开了序幕。
唯有对旁观者而言,夏夜才是休息和遗忘的时段。当昼间的活动终结,劳累的脑袋渴望睡眠,来来往往的混乱、七月之夜的巨大纷扰骚动开始了。所有房间,所有犄角旮旯,无不充满噪音,人们到处闲荡,进进出出。每个窗户里戴上罩子的台灯均已点亮,连走廊都光华熠熠,房门不停地被打开又关上。一场规模宏大、混沌无序、半带嘲讽的谈话,由延续不断的误解引路,在全部人类蜂巢的隔间内上演。二楼的住户误解了一楼传来的消息,便派出使者,去传达紧急指令。他们跑遍每一层楼,爬上爬下,半途忘记了指令,一次又一次被召回。总有新内容要补充,任何一件事均无完整解释,欢声和玩笑话之中的一切喧嚣根本毫无意义。
而内屋有自己的时间,以钟表的嘀嗒运转、静谧的独白和入梦之人的深沉呼吸来测量,它们并未涉足这一场晚间的巨大混乱。众多奶妈乳房膨胀,在此酣眠,认认真真依附于黑夜的子宫,脸颊因迷狂而灼烧不已。幼小的婴儿们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穿越睡眠,犹如寻寻觅觅的动物,身下是乳房的白色平原之上那张静脉血管组成的蓝色地图。他们以优雅的姿态爬行,用脸庞盲目地搜索着温暖的敞开之域,那通向深眠的入口,并最终凭借他们灵敏的嘴唇发现了美梦的根源:那可以信赖的乳头,充溢着甜蜜的遗忘。
已经躺在床上入睡的诸君,抓住睡意不让它溜走,他们与之奋力搏斗,就好像在跟一个妄图逃跑的天使不断搏斗,直到将它征服,塞进睡枕方才罢休。他们的鼾声时断时续,仿佛在吵架,让自己想起那令人恼怒的仇恨史。当嘟嘟囔囔的抱怨和相互指责暂时终止,同睡眠的争斗告一段落,所有房屋皆沉浸在宁寂和虚无之中,店伙计列奥手拎靴子,摸黑慢慢走上楼梯,试图在黑暗里找到房门的锁孔。每天晚上,他总是这样从妓院回来,两眼充血,酒嗝连连,张开的嘴巴垂下一绺涎液。
雅各布先生的房间内,书桌上亮着一盏灯,他佝偻地枯坐于后,正在给克里斯蒂安·塞佩尔父子公司及其纺纱厂和机织厂写一封长信。地板上堆着一大摞布满他字迹的稿纸,然而结尾仍遥不可及。他时不时从桌边站起,在房子里跑圈,两手埋入被风吹乱的头发之中,偶尔爬上墙壁,像一只隐约可见的巨蚊沿墙纸飞行,往它错综复杂的花纹图案上瞎撞,随即又再度降落到地板上,继续他斗志昂扬的绕圈疾奔。
阿德拉很快便睡着了,嘴唇半开半闭,脸庞放松而失神,但她阖上的眼睑是透明的,在它们那薄薄的羊皮纸上,夜晚正在书写它与恶魔的契约,半用文字半用图案,满是删改、更正和乱涂乱画的痕迹。
埃齐奥赤条条站在自己的房间里,提举哑铃锻炼身体。他双肩需要有很大力气,比正常人要大两倍,毕竟肩膀已代替他无用的双腿,因此他每晚都坚持锻炼,狂热十足却又偷偷摸摸。
阿德拉正往后漂进遗忘之湖,无法叫嚷或呼喊,无法阻止埃齐奥企图爬出窗户。
爬到阳台,埃齐奥并未依靠他那双拐杖,你会好奇残肢是不是能够把他撑住。可埃齐奥并没有试图站直行走。
仿佛一条大白狗,他四肢着地,用蹲跃的方法前进。这种拖泥带水的非凡跳步,使木板阳台连续生成阵阵回响,直至他抵达阿德拉的窗下。每天晚上,他满脸苦相,苍白、肥大多肉的面庞贴着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玻璃窗。忧郁而热切地向她泣诉,说拐杖夜间会锁在橱柜里,所以他不得不手脚并用,像狗一样奔来跑去。
但是,阿德拉已全然不省人事,彻底被睡眠的幽深迷宫所包围。她甚至没气力扯一扯毯子,盖住自己裸露的大腿,也无法阻止臭虫的队伍在她胴体上纵游。这些浅浅发光、薄如叶片的昆虫如此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迅速爬过,以致她根本无从察觉。它们堪称扁平的吸血容器,既无眼睛亦无脸孔,仅仅是个鲜红的血袋子,此刻正举族迁徙,并分化成不同部落和世代。它们在她脚上集结,大批大批地踏上永无止境的征程。眼下,它们体型变大,尺寸有如蛾子,仿佛扁平的皮包,仿佛巨大、无头的红色吸血蝙蝠,身体轻盈好似剪纸作品,腿脚比蛛丝还要精致。
当最后一批虫子来了又去,连末尾压阵的那只大家伙也已离开,彻骨的寂静终于降临。深沉的睡梦将空荡荡的过道和公寓填满,众多房间开始吸收破晓前那几个小时的灰冷阴暗。
在所有床铺上,人们横躺竖卧,弯着膝盖,脸庞狂暴地甩到一边,极其专注地沉迷于睡眠,为之全情投入。
凡是已走进睡梦之人,眼下都紧紧抓住它不放,神色如痴如狂,而他们的呼吸远远走在前头,独自踉踉跄跄地穿过岔路众多的偏僻小径。
其实,睡觉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篇精彩的故事,可划为若干章节、若干段落,分派给不同的睡眠者。当他们中的某个人安静下来,另一个将取而代之,以便故事继续发展,这部传奇史诗的曲折情节不断推进,而人们全躺在彼此分开的房间里,无动于衷,犹如罂粟花种子,置身于一株巨大、宁谧植物的隔室之中。不久,当他们呼吸时,身体向黎明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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