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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吉根: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2019-12-20 10:45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克莱尔·吉根 浏览:22980181

 

克莱尔·吉根: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早些时候,女人们拿着花来了,花都是红的,颜色一种比一种深。她们等在教堂里,那股花香十分浓郁。风琴手再一次慢慢弹奏巴赫的托卡塔,但是疑虑的情绪在教堂的人群中弥漫开来。早晨的阳光已经掠过洗礼盆的花岗岩盆口,落进盆内。神父抬起头,注视着敞开的门口,穿绿色绸衣的伴娘们在那里静静伫立。她们身后,一缕青烟在四月的天空袅袅升起。烟散了,随风飘逝,约翰·劳勒带着他唯一的孩子走上台阶,准备把她交出去。

神父没有核对时间,就向众人表示问候,开始履行仪式。一开始,他话说得不够连贯,但是很快双方就宣誓完毕,杰克森把那枚朴素的金戒指戴在了她的手指上。在祭具室里,神父注意到新娘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钢笔时手在颤抖,黑墨水在登记簿上留下的笔迹那么拘谨,而杰克森大笔一挥,清清楚楚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此时,神父站在外面,出神地望着教堂的庭院。这是一个令人神清气爽的日子,天气晴朗,有风。五彩纸屑被吹散在墓碑上、人行道上,和通往墓地的小路上。那棵紫杉树上,有一小片面纱迎风发抖。神父伸手把它从树枝上摘了下来。面纱拿在手里硬硬的,不像是布料。他真想换掉这身衣服,走到教堂外的乡村公路上,穿过横路栅栏,一直朝河边走去。在田地之间的那块沼泽地里,他的出现会把那些野鸭惊飞。再往前去,到了水边,他就会感到平静,可是他一转动教堂门上的钥匙,就会面对街道,那里有他的职责。

今天,村里许多店铺都关了门。肉店橱窗里的金属盘子擦得锃亮,里面空无一物。布店窗户后面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只有报刊零售点的门开着,一个姑娘拿着剪刀在剪昨天报纸的标题。神父过了马路,顺着大街朝旅馆走去。这里曾经是新教徒的领地。旅馆两边的树木都很高,风在这里也变得很有人情味儿了。柳树间传来轻柔的细语,榆树们也仿佛在压低声音交谈。这地方有种气氛使人想起古老的过去:猎狗,长矛,纺车。历史上曾经有过乐趣。近代却全然不同,不堪回首。

外面的草坪上,新娘、新郎和亲友们聚在一起。伴娘们穿着花枝招展的衣服,被伴郎说的什么话逗得哈哈大笑。摄影师站在前面,告诉他们站在哪里,摆出什么样的姿势。神父走过红地毯,再一次跟新郎握手。新郎是个矮胖的男人,一双普普通通的蓝眼睛,身体里透着一股蛮力。

祝你们一切顺利,神父说,希望你们幸福美满。

谢谢您,神父。您也进来跟我们一起拍张相吧?他说着就让神父站在了新娘旁边。

新娘长得很美,婚纱让她肩膀上的雀斑暴露了出来。一串长长的珍珠衬着她的肌肤,看上去沉甸甸的。神父凑过去,但并没有碰到她,他注视着她头皮上的那道白线把富有光泽的红色秀发一分为二。她看上去很平静,但手里的花束却在颤抖。

你肯定冷了。他说。

没有。

肯定冷了。

没有,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

终于,她看着他了。一双绿眼睛冷冰冰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请大家往这边看!

神父的目光掠过摄影师的头顶,看着天上的云。云移动得很快,遮住了太阳,把这场合法婚礼的影子投在草地上。

太好了!保持别动!大家僵住不动,照相机咔嚓一响,人群便开始散去。现在给新郎全家照吧?请新郎家的人都站到前面来!

旅馆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空气很闷热。前台旁有个女侍者在舀潘趣酒。还有一个女侍者拿着一把锋利的刀,站在那里切一条长长的熏鲑鱼。客人们排队去领叉子、刺山柑和鲑鱼肉。他们身边到处都是鲜花。神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花:盛开的郁金香,蓝色的风信子,像喇叭一样的剑兰。他站在一罐玫瑰花旁边,深深地呼吸。花香很浓。他突然想喝点东西,就转向吧台。

您好,神父,说话的是盾恩小姐,一个肥胖的女人,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裙服,婚礼办得真像样。您安排得简短而精彩。

这没有什么,盾恩小姐。我希望他们能满意。

只有时间才会告诉我们,她说,您的判断可能下得太早。

神父笑了。你喝杯酒吗?

不,她说,我是滴酒不沾。她双臂抱在胸前。

滴酒不沾?

没错。滴酒不沾。如果您不知道原因,就呆到晚上看吧。

来一杯矿泉水吧?

不了,她说,我就等着吃饭了。

神父意识到她是愿意自己呆着。他走到吧台,要了一杯热的威士忌。女侍者叹了口气,把水壶放了上去,戳起一片撒了丁香的柠檬,把一把勺子扔进一个空玻璃杯里。神父看着人群,等着有人来找他。跟他说话的大都是女人。这里有些人很爱说话,还有些人欠着他的钱。

杰克森太太是新郎的母亲,从外面的冷风里进来。她脸色绯红,衬着那件紫色的裙服,真是大红大紫。她脱掉帽子,却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又戴回头上。

我可怎么是好呢?她说。老成了这个样子。

只是一个老把戏,神父曾经喜欢但后来厌倦了:她们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而他几句话就让她们树立信心。总是在寻找别人的夸赞。

别来这套了,他说,你看上去光彩照人。

上帝保佑我们吧,神父,您是不知道啊。她说,把身子又挺直了一英寸。

很容易知道你是个神父,她的侄女说,一般男人绝不会这么说。她端详着屋子里的人,显然对那些男人感到失望。

杰克森太太没有理会这句话。好了,至少办完了一桩事情。现在我只剩一个儿子了,上帝知道,我要留着他给我养老送终呢。

你认为他不会结婚吗?

谁会要他呢?一个招人厌的吃货。干起活来没命,玩起来也没命。

杰克森太太,你喝杯酒吧?

不喝,她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去看看晚宴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个不属于这个教区的年轻女人靠在吧台上,等着别人来招呼她。她身边的理发师盯着自己的杯子。

神父,您说这杯子是半空的还是半满的呢?

随你怎么想吧。神父说。

我说,我不知道您还在喝什么,女人说,但是毫无疑问,没有满就没有空,没有空就没有满。

理发师皱起眉头,慢慢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一个女花童飞快地跑过,后面跟着一群孩子。热威士忌使神父平静下来,想起了年轻时那些冬天的夜晚。他开始想到圣诞节和他的母亲,母亲把浓烈的黑啤酒倒进布丁,让他搅拌,让他许愿。母亲鼓励他从事神职,但并不强迫。有一次,他还是祭台助手的时候,站在祭具室里,用手轻轻掠过那件法衣,那件白色长袍。冬天的日光洒在高高的窗户上,斑斑驳驳,教堂里,唱诗班在练习你多么伟大。在那一刻,他觉得道路豁然敞开,但是眼下没有时间思索这些事情了。新娘的父亲劳勒挤进来抓住了他的手。神父感觉手心里的是钱。

麻烦您了,不成敬意。劳勒轻声说。

谢谢,神父接受了,我乐意效劳。

劳勒是个鳏夫,在卡娄路上有二百公顷的地。丝绸领带打得很规矩,上面的条纹衬得西服的深红色针脚格外醒目。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有品味的男人。他隔着吧台看着新郎,新郎低垂着头,在听另一个男人说话。

你说,他那个兄弟站在那儿合适吗?劳勒问。

宴会不是很快就要开始了吗?神父说。

我们已经安排了,这样大家就不用无所事事地晃悠。他们很快就应该叫我们了。劳勒沉默下来,又注视着新郎。当一个女人打定了主意时,你可别去妨碍她。你最好躲她远远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神父安慰他道。

也许是吧。劳勒说,低下头,用擦得锃亮的大鞋尖蹭着凳子。你得靠后站站,让她们放手去干,让她们去犯错误。麻烦就在这里。但如果你不想惹这个麻烦,你的麻烦会更多。

舀潘趣酒的女孩拿着锣走进酒吧间。女士们、先生们!请大家落座!晚宴要开始了!

人群里传过一阵小小的惊讶。女人们去拿手袋。喝酒的人紧张起来,急忙又要了一杯。大家稀稀拉拉地朝舞厅走去,那里已经摆好了桌子。

你知道我在哪儿,神父说,如果需要,尽管来找我。

但愿我不用去麻烦您。劳勒说。

随时来好了,神父说,我晚上基本上都在家。

在男厕所里,他站在镜子前洗手,把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梳。头发长得真快,遮住了眼睛,上次去理发店,头发剪得很马虎。伴郎多纳尔·杰克森走进来,靠在墙上解手。小便哗哗地冲在瓷砖上。家伙还没放进去,他就转过身。他的家伙真大,他很费力地把它塞进租来的裤子里。

该死的装饰品,神父,他说,跟你自己的一样。

哟!肯尼迪冲了马桶,走出隔间,大声说道。这可没必要。你还能不能把那家伙收起来?他半嗔半怒地说。神父,别理这个混蛋。别理他。

一出门,神父听见笑声。曾经,就在不久以前,人们会等到他听不见了再说笑。他必须到吧台去让自己重新镇定一下。婚礼很难对付。人们乱纷纷地敬酒、说话,而他必须在场。一个男人把女儿交给一个年轻人。一个女人看见儿子投入一个小女人的怀抱。这使他们不敢相信。有代价,有伤感,覆水难收。凡是当众承诺的时候,人们都会哭。

他站在柜台前,要了一小杯强力威士忌。女侍者把酒递给他时,说已经付过钱了。神父抬起头。柜台那边站着新郎,手里端着一杯新的黑啤酒。他举起杯子笑了笑。神父端起威士忌,喝了一小口。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过,杰克森或许已经知道了。

摆满桌子的舞厅里已经熙熙攘攘。银餐具闪闪发亮,烛光摇曳,椅子摩擦着光亮的地板。半个教区的人都来了。小规模的婚礼看来是不够用了。主桌已经坐满了人,只有新郎的座位还空着。他为什么断定主桌会给他留一个座位呢?他尴尬地在那些桌子之间走来走去,寻找自己的名字。盾恩小姐给他打手势,指给他看。他被安排在亲戚那一桌上。左边是新娘的舅舅,右边是新郎的姑妈。

我发现他们把您跟别的罪人安排在一起了。姑妈说。

神父没有回答。他们无关痛痒地聊了一两分钟天气,然后研究菜单。菜名是烫金的,有两种选择:奶油蔬菜汤或鳄梨螃蟹肉。然后是欧芹酱煮马哈鱼,或迷迭香炖小羊肉。新郎的姑妈认为没必要搞这么麻烦。

直接给我们一片煮火腿不就得了?我们成长的地方离鳄梨很远。她说,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许。

不知道这马哈鱼是从哪儿捕来的,西诺特说,但愿不是我们那片水域。他是个瘦精精的男人,不肯吃苦,还自己交待说偷过杰克森家山上的羊。

坐在主桌的劳勒敲了敲玻璃杯,人们安静下来。一位工作人员拿着麦克风过来,递给了神父。神父机械地开始说道:

哦,主啊,保佑我们,您的赐福……”

人们纷纷低下脑袋。有人把一个哭闹的孩子从屋里抱了出去。神父刚说到阿门,一盘盘鳄梨和一碗碗热汤就端上来了。面包上抹了黄油。人们埋头吃喝。女孩们一手拿一个酒瓶,负责倒红酒和白酒。一盘盘烤土豆端上来了,还有蔬菜和卤肉。大家尽情享受食物,四下一片沉默,直到最初的饥饿感得到了满足。然后便开始说话了。

您的体重一点也没增加,神父,姑妈说,请允许我问一句,您是怎么保持的?

我散步。他说,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说散步很管用。您走得远吗?

顺着道路一直走到乳品厂,再走到河边,他说,只要可能,我每天都走。

我知道那条路,盾恩小姐说,您去找过那个中国人吗,神父?

没有,他笑了,什么中国人?

啊,您不会认识他的——他不是基督徒——但经常有人去找他治病。

治病?

是啊。她说着,伸手去拿盐。

他到底住在哪里?

就在里德蒙家下面,在大篷车里。您知道那个干草棚后面吧?如果您真的往那边散步,肯定知道。

他是个难民,里德蒙家有亲戚是中国人,杰克森家的那个男人说,采石场的里德蒙雇他干活,现在他在那儿放羊。

听说他从没丢过一只羊,布里恩说,说句公道话,听说他倒是个好人,虽然做派跟我们不一样。

他不肯养狗。对狗有某种恐惧。山上来的麦克·布莱南说。

说不定他把该死的牧羊狗给吃掉了。西诺特说,伸手去拿最后一个烤土豆。

那么,他到底做什么呢?神父问。

我没说吗,他是放羊的。盾恩小姐说。

不,我的意思是,他能治什么病?

我也不太清楚,神父。我只知道有人去找他。我从来没去过。如果我哪儿不舒服,会去找接骨师奈尔。

如果你后背有个罗锅,那他就是个神医,布里恩说,但你可能会等在一条灰狗后面。

或者一匹该死的马!西诺特说。我不得不在一匹瘸腿的花斑马后面等了两个小时。

一片笑声。

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去找那个中国人。

都是胡扯。他能管什么用?一句英文都不会说。根本没法跟他说清楚你哪儿不舒服。

咳,总有办法可以告诉他的!麦克·布莱南笑着说。

你可以指出来呀!盾恩小姐说。

你可以脱掉裤子,告诉他你是在教区的哪片地方长大的,然后就听天由命吧,西诺特说,他就是个中国人:吃狗肉,屙茶叶!

闭嘴!布莱南皱着眉头说。这里可有人穿着教士服呢!

嗨,西诺特嘟哝着说,我们都知道白色的教士服有多肮脏。

笑声很快变成了一触即碎的沉默。布里恩在咳嗽。姑妈又一次直起刀叉。

你知道什么叫肮脏,盾恩小姐说,你有五个姐姐给你熨平睡衣上的每道褶子。

她是好心解围,但西诺特的话像闷火煎熬。神父用力切小羊肉。麦克·布莱南看着桌子对面,另一个男人拄着拐杖走过。

说到骨头,他说,多诺修怎么了?

今天早晨被小母牛踢了一脚。西诺特说。

这下他该学会把手焐热再挤奶了。他去看医生了吗?

没有,不肯去。

没法让他去。布里恩说。

他肯定家里放着拐杖。有两样东西绝不能放在家里:一是拐杖,二是摇篮。

这可是经验之谈啊!盾恩小姐大声说。

信不信由你,这话可再实在没有了。玛丽生下最后一个孩子,我就把摇篮拿到院子里,一把火给烧了,布莱南说,她回家后差点把我给吃了,要我说,时间不是差不多了吗?当然啦,母鸡就喜欢在婴儿篮里孵蛋。

你有七个孩子,还是八个?姑妈说。

我有九个。布莱南说,从口袋里掏香烟。生了这么多孩子,还要到外面去卖苦力,多惨哪,是不是?

主菜吃完了,忙碌的服务渐渐平静下来。出来把盘子撤走的是另一批姑娘。什么也没有打碎。谁也没有溜出去。甜品端上来了:杏仁馅饼加草莓,雪利甜糕,奶油。他们刚要举起勺子,开始新一轮的谈话,主桌的多纳尔·杰克森敲敲酒杯,站起身来。刚一站起,就又倒进了椅子里。人们都把目光转向他,沉默下来。竖起耳朵。有人忍不住吃吃发笑。伴郎试着又站起来。这次总算站稳了,但不得不靠在桌上,用手掌压住桌布。

大家好!他大声说,大家好!

新郎嘟囔着叫他不要胡说八道。新郎的话本不想让人听见,却通过麦克风传到大家耳里。

祝你们大家开心!伴郎喊道。希望你们都吃饱了。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低头看着新娘。他看着他哥哥。

当初我哥哥向这位凯特求婚的时候,我们都说他不可能把这么好的妞儿搞到手。他看着桌布、酒杯、银色的盐瓶和胡椒瓶。现在我们看到他成功了,唯一的遗憾是凯特没有一个妹妹!他一推桌布,杯盘碗碟都跟着移动。一杯红酒打翻了,弄脏了白色的亚麻桌布。

西诺特意味深长地看着神父,然后笑了笑,又把目光转向伴郎。

如果她有个妹妹,我们就能平分那片土地——”

劳勒赶紧把麦克风从他手里拿过来,这么做的时候不失绅士风度。他开始十分真诚地感谢大家的光临。他说他很高兴自己的独生女儿找到了一个好丈夫。他说他尽了全力抚养她好好长大,还说虽然她母亲没能在场,但他知道她正在天上看着他们,祝福这个日子。他称赞了食物、红酒和服务。他感谢神父主持的简单仪式,感谢伴娘到场作证,感谢新郎家的所有人。他欢迎新郎进入他们家,希望新郎一辈子善待他的女儿。他说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然后就坐下了。

新郎展开一张纸,又依次轮流感谢大家,几乎是重复他岳父的讲话。新娘静静地坐着,周围都是讲话的男人。一位女侍者端着香槟过来,但新娘谢绝了。神父看着她坐在那里,手握住酒杯的柄,他恍然想起了什么。往事这样鲜活、这样清晰,他希望他是独自呆着。

蛋糕端上来的时候,大家鼓掌。新郎新娘站起来,抓住刀子。刀刃深深地切进蛋糕底层,他们例行公事地拍了照片。不久,蛋糕重又端了回来,切成了小块,撒上了糖霜。倒了茶,倒了咖啡。

劳勒小姐伸手拿起一个餐巾塞进她的手包里。

做个纪念,她说,我已经有一打了。

麦克风又递到了神父手里。他站起来做感恩祷告,却对自己说的话一点感觉也没有。最近他祷告时,他的祈祷都没有回音。上帝在哪里?他这样问。而不是上帝是什么?他不介意自己不了解上帝。他的信仰没有动摇——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但他希望上帝能够显现。他只需要一个证明。有的夜晚,管家离去后,他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跪下来,祈祷上帝告诉他怎样做一名神父。

大家必须赶紧吃完,然后把桌子收掉,腾出地方来跳舞。人们离开舞厅去酒吧间,去厕所,去外面的露天啤酒馆抽烟。这个时候,神父可以离开。他可以走向那些还没喝糊涂,还会记得他说过再见的人,跟他们握手。他知道在他家里,柴火已经准备好。他只要回去用火柴把它点燃。睡眠会来找他,这一天便会结束。

但他必须留下来参加舞会。他要留下来看他们跳舞,然后再走。

音乐开始了,是一首缓慢的华尔兹。能和我跳这支舞吗,在我的有生之年?新郎领着新娘步入舞池时,新娘的婚纱勾住了鞋边。她绯红着脸,弯腰解开。她已经摘掉面纱,所以脖子后面裸露着,只戴着那串珍珠。她直起身来,杰克森把她搂在怀里。她似乎挺情愿的。灯光照着她订婚戒指上的钻石,耀眼夺目。白鞋子跟着丈夫的步伐在舞池里起舞。他们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新郎的弟弟带着女傧相出来了。伴郎似乎脚底腾云驾雾。他也许说话不太连贯,但跳舞跳得不赖。伴郎跟着伴娘。他们看上去对自己没有把握,有点害羞。三曲华尔兹之后,音乐停了,伴郎问哥哥他能不能跟新娘跳舞。新郎看着他。劳勒站在舞池边缘,试着跟新郎对上目光。神父意识到自己很难无动于衷,尽管他说过绝不介入。新郎迟疑着,但还是同意了,很快,伴娘就跟新娘换了过来。

乐队加快了节奏,换成了一首快步舞曲。伴郎跳起了摇摆舞。许多年前,他曾在某个摇摆舞比赛中赢过名次,现在一心想炫耀一下舞技。他把胳膊架成拱形,新娘在底下穿过,从他身后出来,但新娘移动的速度没有他希望的那么快。他把新娘推得旋转,可是当他想让她停止旋转时,伸手没有抓住她,只抓住了那串珍珠,他身子一转,链子断了。

珍珠劈劈啪啪洒落在地,神父怔住了。他注视着那些珠子落在光洁的地面,朝他这边滚来。一颗珍珠撞在壁脚板上,从盾恩小姐张开的手旁滚过。她叹了口气,看着珍珠滚向神父的椅子。神父一伸手捡了起来。珍珠在他手里温乎乎的,还带着新娘的体温。这比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更令他愕然。

神父走过舞池。新娘伸出双手站在那里。当他把那颗珍珠放在她掌心里时,她深深地凝望着他的眼睛。她眼里噙着泪花,但是她太骄傲了,不肯眨眨眼皮让泪水掉落。如果她眨了,他就会牵起她的手,带她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至少,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这是她曾经想要的,但是两个人很少在人生的特定时刻想要同样的东西。这恐怕是人类最艰难的一件事。

我太抱歉了。他说。

他看着她摊开的掌心里细细的纹路,看着珍珠一颗颗增多。他又抬起目光看着她的脸。劳勒凝视着他,但布里恩过来,打破了僵局。

本来有多少?布里恩说。

有多少?新娘说着,摇了摇头。

哎,他说,你知道项链上本来有多少颗珍珠吗?布里恩看着新娘,改变了语气。哎,不要哭嘛,姑娘。只是一串项链。很容易就能修好。

舞池里,新郎一把抓住伴郎的衣领。那只大手抓得紧紧的,脸气得煞白。

你这个疯子!他吼道。你连一天都控制不了自己吗!

出门又来到大街上,离开那可怕的音乐,感觉真好。风已经停息,树一动不动。一只乌鸦栖在一根树枝上,十分警觉。街上,在蓝天的衬托下,滚滚白烟从一个烟囱里冒出来。报刊零售店已经关门了,但是彩票销售点还有一台电视机在一闪一闪。神父在窗口驻足,看见一个姑娘捧着一本打开的书睡得正香。他很想进去唤醒她,告诉她这样会把脖子睡僵,但他径直往前走,一直走向教区住宅。他脚刚踏上那厚厚的碎石路,就知道自己没法走进去。他转身沿着街道走回来,经过加油泵,朝乡村土路走去。

这么说,她结婚了。他想象着所有可能发生的新鲜事,但这感觉转瞬即逝。他经过修道院高高的围墙,然后是商业中心的钢管栅栏。这里没铺柏油,只有土路,脚下踩着一些枯叶。有的地方很滑,他告诉自己其实他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经过杰克森家的院门,那些牛奶盒还在箱子里竖着。时不时地,什么地方的田野或牲口棚里传来一声畜类的吼叫。今晚这个郊区的许多牛都无人喂食了。他信步走着,不让任何思绪占据他的头脑。走了几英里,他听见路面下有令人欣慰的河水声。

到了乳品厂,他转向猎人小径。黑梯山高高耸立,给田野投下奇怪的蓝色阴影。猎人们星期天做完弥撒就从这里回去。他们给教区住宅留下一些死禽:野鸡,鸭子,一只鹅。管家把它们挂起来,拔了毛,端上餐桌。神父不愿意想到这事,尽管他愉快地享用了那些美味,还有卤肉。

小径的尽头是一座老房子,荒凉的墙壁被爬山虎吞没。在桤木生长的那块湿地上,水面一阵躁动,扑棱棱,那群野鸭子飞了起来。扰得芦苇纷纷摇晃。神父立住不动了,看着天空寻找那只苍鹭。他每次走这条路都能看见它。此刻想要再看见它似乎不太可能,然而,它突然就出现了,一对翅膀缓慢地扇动着,托着它在天空划出宁静的弧形。

河里,睡意朦胧的褐色河水在流淌。就因为苍鹭依然存在,这宁静显得更加深邃。水面映出对岸树木的波纹状的倒影。一朵闲云在天空飘浮,那样苍白,那样突兀,像是另一个日子留下来的云。他想起了紫杉树上的那一片面纱,便把手放进口袋摸了摸。他把面纱拿出来,让它飘落下去。没等面纱落到水面,他就后悔了,他曾有过机会,现在机会已经失去。

她到教区住宅来的那天晚上,果园里薄雾迷蒙。那天是万灵节,他独自坐在客厅里,守着一堆旺火。白天他在医院里给一个年轻人做了临终祈祷,然后开车回来做晚间弥撒。这样的夜晚,他总感到孤独一人是多么难以忍受。他想到那个年轻人,想到自己仍然还很年轻。壁炉台上的钟走得很响。他往火里添了些煤,在地板上踱步。她来替她母亲要弥撒卡的签字。他请她进来,陪他坐坐。他觉得她是为了不得罪他才留下来的。他根本没想要碰她,可是当她凝视着炉火时,神父看着她头皮上的那道缝把深红色的秀发朝两边分开。他探身过来只想摸摸火把她的头发烤热了没有。他没有别的想法,但是她误解了他的手势,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们总是在偏僻的地方幽会:卡霍尔或黑水湾荒凉的海滩上,阿文谷公路远处的树林里。一次,他们在海滩上碰到了盾恩小姐。她迎面朝他们走来,要转身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不料就在要碰面的时候,她转身朝大海走去。她那天和后来都没有暗示曾经看见过他们。

季节变换,冬天又来了。他们出了远门,往北到寂静山谷,住在纽里镇附近的一家小客栈里。那天晚上吃饭时,她握着酒杯的柄,对他说她再也无法忍受。如果他不能离开神职,她就不会再这样来见他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回来的路上去了一处文物公园,倒退着穿越漫长的时光,从北欧的房屋院落,经过爱尔兰人工岛,再蜿蜒攀上新石器时代的坟墓。他们曾经站在一个人工湖的边缘,一条粗糙的木船在水中半隐半现。水面漂着一层厚厚的蒲公英种子。寒冷的风吹过芦苇,发出咝咝的声音,然而他们沉默着,彼此都知道从此一切都不会一样了。

现在,她结婚了。今晚,杰克森将把她领进洞房,脱掉她的衣服。神父仿佛又看见新郎弟弟的那家伙,那么大,怎么也塞不回裤子里。他靠在河堤上,揪掉几根高高的野草尖儿。他应该回到镇上,上床睡觉,但是他不愿意让这一天结束。于是,他朝相反方向走去,穿过田地之间的旋转栅门。粗糙的短麦茬变成了黄灿灿的麦浪。今年冬天真干燥。再往前走,是一片平坦的牧场,周围有羊群在吃草。看来这就是里德蒙的田地了。他抬头朝路上望去,看见那座大草棚的屋顶。旁边树荫里停着一辆大篷车,百叶窗周围透出耀眼的灯光。

他一看见大篷车,就告诉自己他不是为了这个才过来的。他最不愿意看见人,但是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带他穿过牧场。在醋栗丛那边一个僻静之处,有一片地方用木栅栏和铁丝围了起来。播种机排得整整齐齐,耙子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他推开那朴素的木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神父在园子里站了片刻,侧耳倾听。他没有听见里面有任何动静,便相信没人在家,上前敲了敲门。刚敲几下,他就转身离开,不料门却开了,一个中国人站在那里,穿着夹趾拖鞋,和一套宽松的运动装。

好,他笑着说,进来吧。

神父往后退缩。晚上好。

好。中国人说。

他不应该来的,但现在不进去似乎有些失礼。大篷车里面亮闪闪的:地板光可鉴人,床垫上铺着硬板板的白色床单。壶里煮着茶,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茶香。一盏明亮的灯上蒙着罩子。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的,胶合板上刷着白漆。还有一个很大的锯齿状的垫子,和一本摊开的书。

中国人看着神父的脚。那双脏鞋子对这里不够恭敬。神父脱掉鞋子,把它们留在门外,他这么做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脚很臭。一个凳子端出来了。中国人的手脚真麻利。他是个动作敏捷的人,长得很精神,在自己家里轻松地走来走去。神父透过一尘不染的窗玻璃看着河面,心里又感到一阵妒意。

对,中国人说,你烦恼。

我烦恼?

中国人点点头。

我没有烦恼。神父说。

中国人笑了起来,他知道凡是有烦恼的人都这么说。他从架子上拿了一个玻璃杯,从罐里捏出一些茶叶,把开水倒进去。他把杯子倒满,递给神父。杯子烫得端不住。茶叶先是浮在表面,然后慢慢舒展开来,沉入杯底。味道是苦的,烫痛了他的舌头。

中国人盯着他看。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专注。中国人把袖子整整齐齐地卷到胳膊肘上,伸手过来摸神父。已经三年没有人碰过他了,陌生人双手的温柔令他惊惶。为什么温柔比伤害更使人无力招架?那双手干燥、温暖。当它们抚过他的下巴,环住他的脖颈时,神父使劲吞咽唾沫,盯着墙上的一张版画。版画上是一个朴素的雪花石膏的碗,以及碗的影子。

对。中国人走到床垫旁,拍了拍。

什么?神父说。

好,中国人说,对。

神父脱掉外衣,躺在垫子上。他仰面躺着,但那双手把他翻了过来。他的袜子被脱掉了。拇指按压着他的脚趾、脚跟,深深地探入他的脚心。中国人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低语,挪到神父身旁,开始敲打他。先从脚踝开始,以极大的耐心,一点点地上升到大腿后部。按摩臀部时,他用拳头使劲压进肉里。神父觉得忍不住要叫出声来,但那双手挪到了另一条腿,把腿里的什么东西挤入他的躯干,似乎他身体里的东西能从身体的一边倾倒到另一边似的。神父慢慢觉得他放弃了抵抗,他终于得到了那种平静。就让这个人敲打他吧。这种感觉奇怪,但是新鲜。他转过头,凝视着那个雪花石膏的碗。

跟劳勒女儿在一起的一些片断闪过他的脑海。跟她的亲密接触多么美妙啊。她说,对自己的了解位于语言的远端。谈话的目的是弄清你已经知道了什么,到什么程度。她相信在每次谈话中,都存在一只无形的碗。谈话,就是把冠冕堂皇的话放进碗里、把别的东西拿出来的艺术。在充满爱的对话中,你发现自己满怀善意,然而到了最后,碗里仍然空无一物。她说一个男人不可能在认清自己之后还独自生活。她相信,对肉体的认识位于做爱的远端。她的观点有时让他觉得沮丧,却无法证明她是错的。他记得客厅里的那个夜晚,她光滑的、点缀着雀斑的胳膊。还有她坐在纽里镇的床沿,替他缝衬衫纽扣的情景。第二天是他们的最后一天,早晨他们躺在床上,窗户开着,他曾梦见风把她身上的雀斑都吹走了。那天上午,当她把脸转过来看着他时,他说他不能离开神职工作。

此刻,中国人在按摩他的双手,把它们从手腕往后掰,最后神父以为骨头肯定要被掰断了。他的脑袋被托起来绕圈子,一圈比一圈大。膝盖压在了脑袋两侧。中国人正把什么东西从他的脊椎根部,从他的尾巴骨那儿拽出来,送入他的身体。有个硬邦邦的块垒梗在那里,但那双手并不理会。神父突然就感到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消退,就像海浪从岸边退去,再形成新的浪潮——一声可怕的喊叫从他嘴里迸出,是她的名字,然后就结束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慢慢地坐起来,打量着屋里。他看着中国人,看着他的光脚,看着地面。现在更热了,他感到饥饿。那人又在把壶灌满,擦着一根火柴,似乎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谢谢,神父最后说道,谢谢你。

中国人端着一杯热茶蹲在他身边。这个人快乐地独自生活在一个干净的地方。这个人相信自己做的事情,并从工作中得到愉悦。神父必须给他点什么。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劳勒付他的钱。中国人接过钱,鞠了个躬,但并没有数,只是把它丢进了厨房桌上的一只陶罐。

神父指着墙上的那张版画。

这是什么?他问。

古老。中国人说。

空的。神父笑着说。

中国人没有听懂。

空的,神父说,不满。

对,中国人说,你有烦恼。

神父找到袜子,到门外去穿鞋。蓝色的夜晚沉沉地笼罩在田野之上。他推开木门,听着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个世界。春天来了,干燥而充满希望。桤木噌噌地生长,白生生的枝干如同钢筋铁骨。现在一切看上去轮廓更加清晰。夜晚倚靠在栅栏柱子上。耙子闪闪发亮,被人珍爱和用旧。

上帝在哪里?他曾经这样问,今晚上帝回答了。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野醋栗丛的浓郁气味。一头绵羊从沉睡中醒来,走过蓝色的田野。头顶上,星星慢慢滑入自己的位置。上帝就是自然。

他想起在纽里镇外,他赤身裸体地跟劳勒的女儿躺在一张床上。他想起那些蒲公英的种子四下飘舞,想起他说过要永远爱她。他清清楚楚地想起了所有这些事情,却并不感到羞愧。活着真是件奇怪的事。很快,复活节就要到了。还有工作要做,要为圣枝主日写一篇布道。他顺着田野返回上坡的道路,想着他明天的生活,作为一名神父,尽自己的能力破译树木的古罗马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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