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瞎 鸟
经常到玉渊潭遛鸟——遛画眉的,有这几位:
老秦、老葛。他们固定的地点在东堤根底下。堤下有几棵杨树,可以挂鸟。有几个树墩子,可以坐坐。一边是苗圃,空气好。一边是一片杂草,开着浅蓝色的、金黄色的野花。他们选中这地方,是因为可以在草丛里捉到喂鸟的活食——蛐蛐、油葫芦。老葛说:“鸟到了我们手里,就算它有造化!”老葛来得早,走得也早,他还不到退休年龄,赶八点钟还得回去上班。老秦已经“退”了。可以晚一点走。他有个孙子,他来遛鸟,孙子说:“爷爷,你去遛鸟,给我逮俩玩艺儿。”老秦每天都要捉一两个挂大扁、知了。实在没有,至少也得逮一个“老道”——一种黄蝴蝶。他把这些玩艺儿放在一个旧窗纱做的小笼里。老秦、老葛都是只带一个画眉来。
堤面上的一位,每天蹬了自备的小三轮车来。他这三轮真是招眼:座垫、靠背都是玫瑰红平绒的,车上的零件锃亮。他每天带四个鸟笼,挂在柳树上。他自己就坐在车上架着二郎腿,抽烟,看报,看人——看穿了游泳衣的女学生。他的鸟叫得不怎么样,可是鸟笼真讲究,一色是紫漆的,洋金大抓钩。鸟食罐都是成套的,绣墩式的、鱼缸式的、腰鼓式的;粉彩是粉彩,逗彩是逗彩,油红彩是油红彩,叭狗、金鱼、公鸡。
南岸是鸟友们会鸟的地方。湖边有几十棵大洋槐树,树下一片小空场,空场上石桌石凳。几十笼画眉挂在一起,叫成一片。鸟友们都认识,挂了鸟,就互相聊天。其中最活跃的有两位。一个叫小庞,其实也不小了,不过人长得少相。一个叫陈大吹,因为爱吹。小庞一逗他,他就打开了话匣子。陈大吹是个鸟油子。他养的鸟很多,每天用自行车载了八只来,轮流换。他不但对玉渊潭的画眉一只一只了如指掌,哪只有多少“口”,哪只的眉子齐不齐,体肥还是体瘦,头大还是头小,哪一只从谁手里买的,花了多少钱,一清二楚,就是别处有什么出了名的鸟,天坛城根的,月坛公园的,龙潭湖的,他也能说出子午卯酉。大家爱跟他近乎,还因为他每天带了装水的壶来。—个三磅热水瓶那样大的浅黄色的硬塑料瓶,有个很严实的盖子,盖子上有一个弯头的管子,攥着壶,手一仄歪,就能给水罐里加上水,极其方便。他提溜着这个壶,看谁笼里水罐里水浅了,就给加一点。他还有个脾气,爱和别人换鸟。养鸟的有这个规矩,你看上我的鸟,我看上你的了,咱俩就可以换。有的愿意贴一点钱:一张(拾元)、二张、三张。说好了,马上就掏。随即开笼换鸟。一言为定,永不反悔。
老王,七十多岁了,原来是勤行——厨子,他养了一只画眉。他不大懂鸟,不知怎么误打误撞地叫他买到了这只鸟。这只画眉,官称“鸟王”。不但口全——能叫“十三套”,而且非常响亮,一摘开笼罩,往树上一挂,一张嘴,叫起来没完。他每天先到东岸堤根下挂一挂,然后转到南岸。他把鸟往槐树杈上一挂,几十笼画眉渐渐都停下来了,就听它一个“人”一套一套地叫。真是“一鸟入林,众鸟压声”。老王是个穷养鸟的,他的这个鸟笼实在不怎么样,抓钩发黑,笼罩是一条旧裤子改的,蓝不蓝白不白,而且泡泡囊囊的,和笼子不合体。他后来又托陈大吹买了一只生鸟,和鸟王挂在一起,希望能把这只生鸟“压”出来。
还有个每天来遛鸟的,叫“大裤裆”。他夏天总穿着一条齐膝的大裤衩,裤裆特大。“大裤裆”独来独往,很少跟人过话。他骑车来,带四笼画眉。他爱让画眉洗澡,东堤根下有一条小沟,通向玉渊潭里湖,是为了苗圃浇水掘开的。水很浅,但很清。他把笼子放在沟底,画眉就抖开翅膀洗一阵。然后挂在杨树杈上过风;挨老王的鸟不远。他提出要用一只画眉和老王的生鸟换。老王随口说了句:“换就换!”“大裤裆”开了笼门就把两只鸟换了。
老王提了两只鸟笼遛了几天,他有点纳闷:怎么“大裤裆”的这只鸟一声也不叫唤呀?他提到南岸槐树林里让大家看看,会鸟的鸟友们围过来左端详右端详:唔?这是怎么回事?陈大吹过来看了一会,隔着笼子,用手在画眉面前挥了几下,画眉一点反应也没有。陈大吹说:“你这鸟是个瞎子!”老王一跺脚:“哎哟,我上了他的当了!”陈大吹问:“你是跟谁换的?”——“大裤裆”!——“你怎么跟他换了?”——“他说‘咱俩换换’,我随便说了句:‘换就换’!”鸟友们都很气愤。有人说:“跟他换回来!”但是,没这个规矩。
“大裤裆”骑车过南岸,陈大吹截住了他:“你可缺了大德了!你怎么拿一只瞎鸟跟老王换?人家一个孤老头子,养活两只鸟,不容易!你这不是坑人吗?”“大裤挡”振振有词:“你管得着吗?——这只鸟在我手里的时候不瞎!”这是死无对证的事。你说它本来就瞎,你看见了吗?“大裤裆”登上车,疾驶而去。众鸟友议论一阵,也就散开了。
鸟友们还是每天会鸟,陈大吹还是神吹,老秦、老葛在草丛抓活食,堤面上蹬玫瑰红三轮车的主儿还是抽烟,看报,看穿了游泳衣的女学生。老王每天提了一只鸟王、一只瞎鸟,沿湖堤遛一圏。这以后,很少看见“大裤裆”到玉渊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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