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鲁尔福:我们分到了土地
经过这么多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既见不到任何树影,也见不到任何树的种子和树皮草根,终于听到了犬吠声。
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人们有时会认为,走完了这条路后,也就是在那土地龟裂,河水干涸的高原的另一端是不会有什么东西的。然而,情况并不是这样,那儿有一个村庄。人们听到狗在吠叫,还在空气中闻到了炊烟味。闻到这种炊烟味儿仿佛是一种希望。
然而村庄离那儿还远着呢,是风使人们感到它就在近处。
我们从大清早起就上路了,眼下大概是下午四时光景。有人抬头看了看天,目光注视着高悬空中的大阳,说:
“现在大约是下午四点钟。”
这个人是梅利顿,与他一起的还有福斯地诺、埃斯特凡和我。我们一行4人。我数了一下:前面两人,还有两人在后边。我再朝后看了一眼,已见不到任何人了。于是,我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是四个人。”不久前,大约在上午十一时左右,我们还有二十来个人呢。后来,三三两两地边走边溜,现在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
福斯地诺说:
“天可能要下雨。”
我们抬起头来,看见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从我们头上飘过。我们想:“可能是要下雨了。”
我们没有说出心里想的事。我们早就不想说话了。天热,我们都已精疲力尽。一个平时十分健谈的人到这里也开不得口。在这里说起话来,炎热的天气会使词语本身在口中发热,弄得你口干舌燥,最后只好直喘粗气。这里的情况便是这样,因此,谁也不想开口。
这时,落下一滴又大又肥的雨点,在地上打了一个洞,出现了一团泥浆,像是吐了一口唾沫。雨就只下了这么一滴。我们都希望再下,便放眼四望寻找雨点,然而,连一滴也没有了,天不再下雨。此时若再看看天空,便会看到那片载雨的乌云正在飞速地向远处飘去。从村庄里吹来的这阵风将乌云朝那些蓝色山峦的背阴处刮去。刚才这滴错下的雨早已被土地喝掉以解其渴了。
这么大的一块平原是哪个鬼家伙造出来的?这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又继续上路了。刚才我们停下来是想看下雨的,但雨没有下,我们又赶路了。我觉得我们今天走的路比过去走的总和还要多。这是我的着法。刚才如果下了雨,那我就可能不这么认为了。不管怎么说,我明白,从我小时起我从来没有在平原上见到过能称之为雨的雨。
不,这平原不是有用的土地。这儿既无兔子也无鸟类,这儿一无所有。要不是还有那么几棵三叶草和草叶子己晒卷了的几小块枯草地,这儿真的是一无所有。
我们就在这儿走着,4人徒步行走。开始出发时我们还骑着马,斜背着一支卡宾枪,现在连枪也不带了。
我一直认为有人夺走了我们卡宾枪这件事做得对,因为在这一带携带武器十分危险。人们要是见到你成天背着一支有皮带的“30”型卡宾枪,可以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就把你给干掉。然而,马却是另一回事了。我们要是骑了马来,此时早就喝到了碧绿的河水了,并在那座村庄的街道上蹓跶了,以便让食物消化掉。我们要是还拥有我们出发时骑的这几匹马,我们就能做到上面说的这一点了。可是,在夺去卡宾枪的时候他们把我们的几匹马也夺走了。
我极目四望,注视着这块平原。这么大的一块土地寸草不生,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竟没有任何物体阻挡住我们的视线,使我们一览无造。只有几条小蜥蜴在它们的洞口探出脑袋来,一遇到烈日的烘烤,便赶紧躲到石头底下纳凉去了。然而,我们呢?我们将来必须在这儿干活,却又怎能躲避烈日呢?因为正是政府把这块沙淇般的不毛之地分给了我们,让我们耕种。
他们对我们说:
“从村庄到这儿这一块土地是你们的了。”
我们问道:
“是那块平原么?”
“是的,是平原,整个格朗德平原都给称们。”
我们想告诉他们,我们不要这平原,我们要河边那块土地,要从河边到那长有卡苏何里那树和巴拉内拉树那一带的好地,我们不要这块名为“平地”的硬牛皮。
但当局没有让我们说出我们的想法。那个代表不是来和我们谈判的。他把几张土地证交给我们后,对我们说:
“你们可别给吓坏了,光你们这么几个人就分得了这么大一片土地。”
“代表先生,但是这平原……”
“它的价值相当于成千上万对牲口。”
“可是这儿没有水,连润润口的水也没有。”
“不是有雨季么?谁也没有告诉过你们将会给你们水浇地。那儿只要一下雨,玉“但是,代表先生,表土被冲刷光了。土地板结得厉害,我们认为犁头根本插不进这块像石板那么硬的土地。看来只好拿锄头挖几个坑,把种子播在坑内。即使“这方面的意见你们可以书面提。现在你们走吧。你们应该加以攻击的是大庄园制,而不是分土地给你们的政府。”
“请等一等,代表先生,我们可没有说过任何反对中央政府的话。我们说的话都是针对这块地的。不能反对的事我们是不会反对的。这就是刚才我们说的意思……请等一等,让我们来跟你解释一下。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
但是,他不想听我们说下去。
就这样我们分到了土地。当局要我们在这只灼热的烤盘上种庄稼,看看能不能发芽生长。但是,这儿种什么也长不起来,连秃鹰都不会飞到这里来。人们常常见到那些秃鹰在高空疾飞,试图尽快地逃离这片白茫茫的龟板地。这儿的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人在上面走好像在往后退一样。
梅利顿说:
“这就是他们分给我们的土地上!”
福斯地诺说:
“你说什么?”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想:梅利顿的脑子不管用了,一定是天气太热使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烈日晒穿他的草帽,使他头脑发烧。否则,他怎么会说出刚才说的话?梅利顿,他们给了我们什么土地?这儿压根儿就没有土,连旋风也刮不起土来。
“总会有点用处的,哪怕用来遛遛马也好嘛。”梅利顿又说。
“遛什么马?”埃斯特凡问道。
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埃斯特凡。这次他说了话,我当然注意起他来了。他身穿一件长仅及肚脐的大衣,在这件短大衣的下面露出仿佛是一只母鸡的鸡头。
不错,他大衣里面确实藏着一只花斑母鸡。这只鸡睡眼朦胧,张着嘴好像是在打呵欠。
“喂,特凡,从哪儿搞来的这只母鸡?”我问他。
“是我自己的。”他说。
“出发时你没有带来,你在哪儿买来的?”
“不是买的,是自家鸡窝里的。”
“这么说,你是带来吃的,是吗?”
“不,是带来养的。家里只剩下空房子,没人喂它,我就带来了。我每次出远门总是带着它的。”
“藏在这里面会给闷死的,最好让它出来透透空气。”
于是,他将它挟在胳膊下,对它吹了一口热气,然后说:
“我们快到平原的边缘了。”
埃斯特凡还在说些什么,但我没有听见。我们排成一行,走下土坡。埃斯特凡远远地走在前面。只见他提着母鸡的两条腿,不时地往上提一提,免得让它的脑袋碰撞在石头上。
我们越往下走,土地的本质越来越好。我们像一群骡子一样,走下山坡时扬起一片尘土。尽管我们身上沾满了尘土,心里很高兴,确实很高兴。我们在坚硬的平原上走了整整11个小时,此时置身于向我们迎面扑来的散发着泥土芳香的土地上,该是多么的偷快!
在河流的上空,在一丛丛绿茵茵的卡苏阿里那树的树冠上,成群的绿色的却却拉卡鸟在飞翔,这也使我们心情欢畅。
此时我们又听到了犬吠声,就在我们身边。这是由于村子里吹来的风被土坡所阻,以致使整个平原的边缘充满了狗叫声。
当我们走近前面几幢房子时,埃斯特凡又抱起了他的母鸡。他解开绳子,松开它的双脚,接着他便与他的母鸡一起消失在几棵德姆皮斯克树的后面了。
“我就从这儿走了。”埃斯特凡对我们说。
我们继续前进,向村子里走去。
然而,当局分给我们的土地却在那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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