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怪事与婚姻
(美国)马克·吐温 | 原文
朱世达 | 编译
1
在密苏里西南一个遥远偏僻的村庄边上,居住着一位名叫约翰·格雷的农夫。村庄名叫鹿吻。这是一个分散而沉寂的小村子,住着六七百口人。这里的人们朦朦胧胧知道在外面的世界中有类似火车啦、汽船啦、电报啦、报纸啦等东西,但从未亲眼见过;他们对这些玩意儿也没有多少兴趣,就像他们对月亮毫不关心一样。他们只关心猪和玉米。原始的村庄学校里使用的教科书还是上辈人用的;那年迈的长老会牧师约翰·赫尔利仍然在大讲过时的关于地狱之火的教义;人们服装的剪裁还是那老样式,从没改变过。
约翰·格雷,五十五岁,三十年前从上代继承了一个小小的农场,眼前生活仍然过得去。他依靠勤奋可以从土地里讨口饭吃,除此之外,他也不能再有别的作为了。他曾经有过发财的野心,然而靠双手发财致富的念头渐渐在他心头泯灭,他终于变成一个绝望的、爱发脾气的老头儿了。眼下他有一个机会,惟一的一个机会。那就是将女儿嫁个有钱的夫婿。他带着一丝满意觉察到在玛丽·格雷和年轻的休·格雷戈里之间有那么点儿亲密的意思;休不仅英俊,有身份,勤奋,而且在他年迈的老爹总有一天咽了气之后,他会得到一笔还过得去的遗产。约翰·格雷从他的私利出发鼓励这年轻人去追求他女儿。而玛丽喜欢引逗他,是因为他长得高大魁伟,为人诚实,英俊漂亮,心地简单,还因为她比什么都更喜欢卷曲的红褐色头发。妈妈萨拉·格雷激励他,是看在女儿喜欢他的份上。只要能使玛丽快乐的事儿她都乐于去做,她只为女儿活着。
休·格雷戈里二十七岁,玛丽二十岁。她是一个娴静的姑娘,心地单纯,非常漂亮。她十分孝顺听话,她父亲爱她甚于他爱任何其他东西。眼下,休每天来见玛丽;天气晴朗的日子,他和她骑马走好远的路,而到夜晚,他和她躲在客厅舒适的角落里聊他们的秘密事儿,老俩口和玛丽的小弟弟汤姆则坐在壁炉旁,假装没看见。约翰·格雷的脾气很快变得温和了。他渐渐地不再动不动就嘶嚎、牢骚满腹了。他的死板的脸上有了一丝满意的神情。他甚至时不时还试着微微那么笑一下。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格雷夫人比丈夫晚一小时上床,上床时脸上堆着笑容,轻声说道:
“约翰,事情终于有眉目了。休求婚啦!”
约翰·格雷说:
“再说一遍,萨丽(萨拉的昵称),再说一遍!”
她重复了一遍。
“我简直想跳起来大喊大叫了,萨丽。太好了!现在看戴夫还能说什么!让戴夫带着他的钱去坟墓吧——我才不在乎呢。”“是啊,老头儿。是谁也不在乎呢。这样再好不过了,即使你的哥哥会将他的钱留给我们,他现在也不会那样做了,他恨死休了。他曾经想将休父亲的山核桃农场骗到手,不料半道杀出个休,断了这桩买卖,自打那之后他恨死休了。
“别为咱们得不到戴夫的钱而担心,萨丽。自从我二十年前与他吵了一架,他越来越恨我,我也越来越恨他。老婆啊,兄弟争吵不容易和好呀。他越来越富,越来越有钱,就为这,我就恨死他了。我穷,他倒成了全县最有钱的主儿——就为这,我就恨死他了。戴夫本来会留许多钱给我们的!”
“嗯,你知道在你们吵架之前,他是很疼爱玛丽的,所以我那会儿捉摸他也许——”
“呸!那只是一个老光棍的喜好罢了,他不会给玛丽留钱的,我说得准对。即使他会给钱,正如你说的,现在也不可能了;他不会让休·格雷戈里得一个铜板的。”
“戴夫是一个卑鄙的守财奴,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爹。我盼望如果休要在村里过夜,他能有个另外的地方睡,而不要呆在同大卫·格雷(大卫·格雷即戴夫·格雷,戴夫是大卫的昵称)一个楼里。休的父亲多次要戴夫将他的办公室搬出那幢楼,他就是不搬。有人说,早晨他总站在前门,等休下楼时甩几句话刺他。赛克斯夫人告诉我六个星期前一个早晨她听见戴夫骂休,当时有三四个人在场。她以为休会揍他的脑袋,但是他没有。他忍住了,只是说,‘格雷先生,这些天你总是这么骂骂咧咧的。’戴夫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说,‘噢,是的,你老这么说——你为什么不动手啊?你为什么老是光动嘴啊?’”
“行啦,我们该睡觉了,老婆子啊。我想我们终于要时来运转了。愿我们的孩子——休和玛丽好运并长寿——上帝保佑他们!”
2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约翰·赫尔利牧师骑着马来到约翰·格雷的门口,拴好马匹,爬上前门台阶。全家人听见他在跺脚,将雪从靴子上跺下去,格雷先生含着笑向玛丽投去一瞥,说道:
“休似乎每天早晨来得越来越早,是吗,亲爱的?”
玛丽一脸飞红,眼睛里闪烁着骄傲而快乐的光芒,她不由自主地飞身奔到门口去迎接——见到的却是另一个人。老牧师见到全家人便说:
“啊,朋友们,我给你们带来好消息了!”
“是吗?”约翰·格雷问道。“快说出来听听,牧师。我也告诉你一个更好的消息。”
他逗乐地往玛丽一瞥,玛丽低下了头。老牧师说道:
“好吧——我先说我的消息,然后你说你的。你知道,大卫·格雷到南叉村住了一个月,照料他的产业。有个夜晚他住在我儿子家里,言谈中他说一年前他写了遗嘱,将他所有钱留给——你猜是谁!哈,留给我们的小玛丽,而不是任何别人!请相信我,读了我儿子的信之后我就马不停蹄赶来告诉你们——我对自个儿说,这将使两个反目的兄弟重归于好,感谢上帝,我这老汉能亲眼见到他们再次和睦相处,相互关爱啦。我给你带来了青春时代失去的爱,约翰。格雷——现在说说你的更好的消息!讲吧,讲你的消息!”
约翰·格雷的脸陡然间失去一切生气。那是一张冷酷、痛苦而扭曲的脸。人们会以为他刚听到一个令人震惊不已的灾难。他的手在衣服上乱摸着,竭力躲开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想嘟嘟囔囔说点儿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情景太令人窘迫了。为了缓解这尴尬的场面,格雷夫人说:
“我们的好消息是我们的玛丽——”
“闭上你的臭嘴,娘们!”约翰·格雷大声吆喝道。
头脑简单的妈妈躲闪到一边,一声不响。玛丽困惑不已,缄默不语。小汤姆·格雷溜到后边过道里去,他爸爸一发脾气,他就这样开溜。没什么话可说了;结果谁也不说什么。有好几分钟,这静寂让人感觉窘迫得透不过气来,老牧师终于赶紧起身离开了这地方,显得很不安,很没面子,就像一个人本来是想来讨好的却挨了一脚。
约翰·格雷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足足有十分钟,手揉弄着头发,粗野地独自大声嚎叫。他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吓得失魂落魄的老婆和女儿说:
“记住——格雷戈里先生来打听回音时对他说不!听见了吗?告诉他不!如果你们没有勇气对他这么说,让我来说,我会叫他永远不要再到这儿来。我来告诉他。”
“哦,爸,你的意思不是说——”
“没你说话的份儿,玛丽!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就这么了。别再提这事了。”
说着,他手舞足蹈地走出了家门,玛丽和她妈独自流泪,伤心透了。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的早晨;平坦的草原从约翰·格雷家门口一直延伸到天际,覆盖着皑皑的白雪。这雪是昨天晚上一场暴风雪的结果,一望无际,没有任何车辙或其他的屐痕。
约翰·格雷在雪中径直往草原走去,漫无目的,也不想有任何目的。他只想到空旷广袤之中去释放他的胸臆。他脑海里大致这么在想:
“我的运气终于来了!这种事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来到,总是这样的!但还不太晚,还不太晚。戴夫很快就会知道压根儿就没玛丽和格雷戈里成婚的事儿了——如果他已听说的话,但我知道他还没听说,否则他早就会将玛丽的名字从遗嘱中一笔勾销。不,他将知道格雷戈里家没有人能娶玛丽——甚至连瞅上她一眼都不可能。幸亏她在回应他或任何其他求亲者的求婚时,她要征求我的同意。我将很快叫格雷戈里滚开!很快人们都会知晓。和戴夫的钱相比,格雷戈里的那一点儿算什么!戴夫可以买下二十个格雷戈里的家产,还绰绰有余。让人人都知晓玛丽将继承戴夫的钱,她可以在周围六个县中挑选她的丈夫。啊哟,这是什么哟!”
这是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子,从相貌上看不到三十岁,穿着一身从没见过的服饰,全身躺在雪中;他一动也不动——显然失去知觉了。他的服饰似乎很昂贵,身上佩戴着钻石和一些小装饰品。身旁有一件厚重的破大衣和几条毯子,更远一点的地方掉落着一只旅行手提包。在他周围雪被搅动过了,而其他地方的雪冰清玉洁,仍然十分光坦。约翰·格雷向周围扫了一眼,企图寻找把这陌生人带到这儿的马匹或车辆,然而,这些玩意儿的影子都没有。再说,既没有车辙,也没有马蹄印,除了他从家中走出来的脚印之外也没有任何别人的脚印。这真是奇怪极了。一个陌生人怎么可能不在雪中留下一丝痕迹而来到离道路或村舍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难道是暴风雪把他刮到这儿来的不成?
但这会儿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他必须做点什么。约翰·格雷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胸口;胸口仍然是温热的。他着手摩挲他的冻僵的太阳穴。他将他的病人拖曳了一下,翻了个个儿,往他脸上擦雪。生机显现出来了:约翰·格雷瞥见在毯子旁边的雪地里有一只银色的扁瓶。他一把抓来,将瓶里的玩意儿往他嘴唇间倒。效果还真不错;这人蠕动了一下,吁了一口气。约翰·格雷继续干下去;他将那人扶起坐在那儿,很快那紧闭的双眼张了开来,用一付惊愕的、毫无生气的表情向四周望了一眼。然后,那人的眼睛停留在约翰。格雷的脸上,渐渐有些生气了。
“我真希望他能说话,”约翰·格雷对自己说。“我真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怎么到这儿来的。好极了——他想说话了!”
那人的嘴唇嚅动了一下,过了好一阵才说:
“Où suis-je?”(法语:“我在哪儿?”)
“他说的是什么话啊?”他对自己说。
他又用扁瓶里的玩意儿让陌生人恢复了神志。这漂亮的外国眼睛惶惑地注视了约翰·格雷一会儿,然后问道:
“Wo binich?”(德语:“我在哪儿?”)
约翰·格雷傻乎乎地瞧着他,摇摇头。
“这不是个基督徒,”他思忖道。“也许这不是个人。要不是他的这身装饰,我真会那么想,他——”
“Donde estoy? Dove sono?”(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我在哪儿?”)
约翰·格雷宽阔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的表情,这陌生人带着明显的痛苦意识到他无法和这个人交流。他竭力站将起来;他用一系列优雅而复杂的哑语手势推翻了约翰·格雷本来就很难成立的假设;他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粗野的外国话向格雷吼道,说他怎么还闲待在那儿,一脸傻相,还不赶快想点办法救助这落难的陌生人。格雷开始大声说起话来。他说:
“天啊,他终于醒过来了!他醒过来了!毫无疑问——”
“哦,你说英语!你说英语!好极了!你为什么不早说?来,帮我一把,让我站起来!我比二十个死人还要值钱!打我,擦我,踢我!给我拿白兰地酒来!”
这惊愕不已的农夫在陌生人颐指气使的指挥下服服帖帖执行他的指令,这陌生人不断地喊话,一会儿用这种语,一会儿又用那种语。他终于靠着格雷能走一两步路了,他止步用英语说道:
“我的朋友,我在哪儿?”
“你在哪儿?你在草原,你在鹿吻村边上。你以为你在哪儿?”
“草原?鹿吻村?”陌生人纳闷地问道。“我不知道这些地儿。我在哪个国家?”
“哪个国家?啊,该死,你并不是在一个什么国家。你在密苏里。这是美国的一个主要的州,我想。”
陌生人将手令人印象深刻地搁放在约翰·格雷的肩膀上,伸直手抱了他一会儿,瞧着他的眼睛,点了两三下脑袋,一副似乎很满意的神情。一小时之后,他躺在约翰·格雷家的床上,辗转反侧,发着高烧,不断地说着梦呓,说的话除了英语之外几乎所有别的语言都用上了。玛丽,她妈和村里的医生细心照料他。
1
我们跳过六个月来讲我们的故事。老牧师竭力想让两兄弟和好,但失败了。大卫·格雷坚决不提任何和好的建议,也不接受任何和好的建议。他说,除了玛丽之外他对弟弟家的人都没有好感。
玛丽·格雷偷偷地与休·格雷戈里见了一次面,她对他说不管对父亲的责任将要求她做什么,只要她活在这世上,她只爱休,永远不会变心。他们交换了相片和头发,离别时十分伤心,然后一切就此结束了。这对情人时不时在教堂或什么别的地方见面,但很少互相瞥视一眼,更不用说交谈一下了。两人似乎都没精打采,对生活厌倦了。
与此同时,这位陌生人却成了一个显要的人物。他成了音乐和语言教师,还教授一些对这穷乡僻壤的村子来说新奇的玩意儿。有一阵,他对自己的来历缄默不语,让人觉得十分神秘;后来,他养病时渐渐往格雷家人耳朵里吹上那么一两句。康复后,他常常造访格雷家,格雷家人对他挺热情;因为他举止高贵,成为人人钦羡的目标,说起话来可以把死人说成活人。他以他的文雅、对人的体贴入微、纯洁的感情——他的广博的知识和对诗歌的热爱吸引住了玛丽·格雷;在他的一言一行中都透露出他对玛丽父母的尊敬,甚至可以说敬畏,老俩口为此而乐了;他总是以千奇百怪的科学玩具让小汤姆惊讶不已,汤姆成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乔治·韦恩先生——他是这么自称的——私下里给老俩口点点滴滴讲些关于个人的事情,老俩口私下里给特别要好的朋友讲点关于乔治·韦恩个人的事情,而特别要好的朋友们又私下里传递给村里其他的人。有一晚,格雷夫人上床时又有新的消息。她说:
“约翰,我刚跟韦恩先生聊一会儿!你猜他说什么来着?别跟别人说——一个字也别说——别泄露他的秘密——因为他说他不愿让别人知道。”
“说出来吧,你这老傻瓜,快说出来!我不告诉任何人。
“嗯,你知道,我们问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他总是闭嘴不说。有时候我们以为他是义(意)大利人,西班牙人,有时候我们猜想他是阿——阿拉伯人。他全不是。他是法国人。他亲口跟我说的。他说的还不止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他家富有而高贵极了。”
“啊,不!是这样吗?我总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不瞒你说,我总是这么说的。”
“还不止这些。他父亲是爵爷!”
“啊,不!”
“是的!他也是一个爵爷!”
“啊,天啊!”
“你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这么对我说的。他是一位伯爵!想想看!”
“啊,天啊!那他为什么要离家呢?”
“我正想告诉你。他父亲要他娶一位高贵的姑娘,既有钱又有派头。但他不乐意;他说要么为爱而结婚,要么一辈子打光棍。于是,父子两人吵了起来。这事儿还牵涉点儿政治。和国王,或者皇帝,或者什么大人物有关联,到头来他不得不离开他的国家。他说,他有两年没有回去——要到法律规定的期限满之后才能回去——否则他们会将他投进牢房,还会紧着要罚他的钱。”
格雷先生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激动万分。
“老婆子啊,要不是我对自己说过四十遍,我也不会这么激动了:‘这路易斯安那州人(路易斯安那州原来是法国殖民地,约翰·格雷在此处用路易斯安那人指称乔治·韦恩,意指他说法语)准是个国王什么的!’我竟然猜对了,天!我知道我有准儿;我感觉有那么点儿意思。真的,原来真是这样!”
“嗯,我总是觉得他身上有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有那么点儿炫耀的东西。”
“老婆子啊,”他细声细气地说,“你知道吗,他有点钟情于玛丽呢!嚇,你发觉了吗?”
“嗯,正如你说的,我有时想到这事儿,可人家那么高贵,那么有钱——”
“这没事儿。难道他不是对他老爸说他只为爱而结婚吗!你只要鼓励他就行,就这么回事。我也要鼓励他,没错。”
“但,老公啊,她在穷光蛋休身上白花力气,要是可能的话,我真希望——”
“吊死那穷光蛋休!那对他才是一个好归宿。一个好极了的归宿。你希望你女儿过上好生活不是?哎,我也这么希望啊。想想看要是她成为那么一个显赫的人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子!难道你不知道她不会为休·格雷戈里操心多长时间的?她当然不会啦。喂——他的真名叫什么?”
“记住,老公,永远别跟别人说。他名叫赫伯特·德·方丹白露伯爵。这名字多甜啊!”
“是,是挺甜的。要是我不想要那么一个头衔我才该死呢。约翰·格雷!我的名字狗屎不如!喂,萨丽,关于他是伯爵的事千万别透露一点儿风声。一个字也别说。要不方圆四十英里之内的姑娘都会来追他。”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聊着,聊着,聊到关于伯爵和休·格雷的关系来。这两个年轻人似乎挺亲密,常常相互串门。格雷夫人说她听说伯爵还好几次试着弥合休和老大卫·格雷之间的关系,但每次都没成功。大卫对伯爵很有好感,喜欢他到他办公室串门、聊天,但一直拒绝和小格雷戈里和好。
格雷先生和夫人渐渐停止了说话,正要进入梦乡。在这节骨眼上约翰·格雷倏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在老婆耳边用嘶哑的声音细声说:
“喂,萨丽,还有一件事。自从那天我在冰天雪地中发现年轻的方丹白露先生起,我们一直试图从他那儿探听他怎么不留一丝儿痕迹而到那儿的——但他总是避而不答,将话题扯到别处去。喂——他怎么到那儿的?他说了吗?”
“没。他说他会慢慢说出来的。他说这事他说出来会到处传扬,他眼下还不想这样。但是他说他会慢慢告诉我们的。”
“嗯,好吧,那也没有办法。我只好再忍一忍了,只是我太想弄明白了。”
4
终于还是透露了风声。不到一星期,人人都在窃窃私语关于“方丹白露先生”和他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财富。人们还在说,伯爵正特别关注玛丽·格雷,约翰·格雷竭力催促这事儿;而他老婆则随声附和要玛丽善待伯爵的追求。
事实上,玛丽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她竭力按照父母的要求行事,但在夜晚和私下里她则不由自主地亲吻某人的像片,对着某人的一绺头发在哭泣。
一天,伯爵在大卫·格雷的办公室里呆了一个小时,聊起好多事儿。他渐渐将话题引向婚姻,正当他最终要说起他对玛丽·格雷的希望时,突然有人将大卫·格雷喊出去。伯爵百无聊赖,浏览起摆放在周围或半开启的抽屉里的文件来打发时间。有一张纸他怀着极大的兴趣读了,然后说道:
“这下子可放心了;我该满意了。传说是虚假的。”
他告辞出来,直奔约翰·格雷的家。他找玛丽,被告知她在果园里。他来到果园,在小径间穿行,终于在果园的一个角落里瞥见一袭女人的衣服从一棵树后伸将出来,那里有一条粗糙不堪的长凳,够坐两个人,在以往十二个月中派过很好的用场。他往前走近,突然出现在玛丽的面前。她急匆匆将休·格雷戈里的相片藏进胸口,站起来拿手绢擦眼睛——她正在哭泣。
“玛丽,我尊贵的,我膜拜的朋友,”伯爵说,以他那文质彬彬的方式握着她的手,“您可怜的心碎了,而这一切却都因为是我。哦,我认识您时并不知道你爱——他,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一见您的芳容就会爱您。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后来,当我发现您父亲不允那场婚姻,我才感到我对您的爱不会损害您,也不会损害可怜的休。我狂热地希望着您有朝一日会慢慢在您的心中给我一个位置。但恐怕那一天永远不会来到。您为休而洒泪,而痛苦不堪,上苍知道他值得您为之流泪和痛苦。我必须下定决心放弃您。为了您,为了比我的生命、财产、名誉——比我的灵魂还要珍贵的您!——我必须做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请别说话,我求您了!——我一听到您音乐般的声音,我的决心便有可能动摇。我是一个激情型的人。眼下我所亲眼见到的您伤心痛苦的情景刹那间给我一种自我牺牲的力量,我必须在这一刻采取行动,使我远离您的脸容和您的声音,否则,我便不能自制了。我走开吧——我下定决心了——愿上帝让我早早地死去吧!——这是我祈求您的一切!哦,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我求您了!再见,我放弃了,我珍贵的人儿!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再见,愿上帝保佑您!”
他以手绢掩面,说完便飞身走进屋子里去。玛丽·格雷站在那儿像个木头人似的,目送他消失在屋子里,然后,她一面嘤泣一面说道:
“哦,我对他了解得如此之少!他的人品比最高贵的贵胄和最古老的家族还要高贵。五分钟前我还怨恨他。可现在——啊,我差不多——爱上了他!哦,在我的一生中,我将尊敬他,敬重他,推崇他——一个伟大、纯洁、高贵的灵魂!”
5
在三天之内,格雷家的人连伯爵的影子也没瞧见。父母亲心中有点纳闷,但也没说什么,因为他们发现玛丽的情绪比平常好得多了,他们判断她和伯爵之间的事儿准有点眉目了。
第三天傍晚时,当伯爵和大卫。格雷站在村角说话时,休·格雷戈里从旁边走了过去;停了步;踅身又走了回来,问伯爵他是否很快会回去。没等伯爵回答,大卫·格雷说道:
“伯爵,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有更高贵的、更纯洁的、更甜蜜的人等着跟你交往呢。我马上让你走。”
“先生,你是指我吗?”休问。
几个过路人停下步来谛听。
“是的,我指的就是你,我的大好人。你不是来跟伯爵说话的。你来就是想激怒我。你知道你干的好事。你总是这样的。你以为我也许不认识你。就是你想娶玛丽·格雷不是?为了爱情,我猜想——你压根儿不知道我将我那么一点儿积蓄留给她吧。哦,你当然不知道!但我将给你点颜色看看,小伙子。如果我还能再活两天两夜,我将写一份新的遗嘱,不会给玛丽·格雷一个子儿。别这么瞪眼望着我,我的朋友,我受不了那样。”
“跟个神经病说话没劲,”休强迫自己镇静地说。“我将——”
当他正转身要走时,这性情暴躁的老头儿的手杖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他摇摇晃晃,话也说不连贯了。刹那间,休飞出一拳,将大卫·格雷一下子击倒在地上。气疯了的休扑上前去再想揍他时,有人抓住了他,把他推离开来,他竭力挣脱,嘴里大喊:“让我揍他!让我揍他!他老是侮辱我,我非得跟他清算不可!”
6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钟,伯爵走进了约翰·格雷的家,约翰·格雷为之一喜。伯爵大人看上去困顿、疲倦而可怜兮兮。他说:
“不到这儿来真让人痛苦;除了这儿之外就没有幸福了!我的心渴望着——让我见玛丽!”
这个请求很快就得到满足;玛丽来了,其他人退了开去。伯爵说:
“哦,我必须到这儿来——没您在身边我无法生活!我竭力——为了您的缘故——将您放弃,但我不能。瞧瞧我吧——我头上的每一根头发,我脸上的每一个痕迹无不说明我所忍受的一切。我无法入睡,我无法安然休息。我来祈求您的怜悯——祈求您的体恤,祈求您救救我的命。没有您,我无法生活下去。我竭力试着活下去,非常痛苦地试了,但失败了。请怜悯我吧!”
玛丽心中深处的侧隐之心被撩动起来了,泪飞如雨。她竭力说些安慰的话;而他报之以狂热的希求。这种痛苦的你来我往一直持续到约翰·格雷冲进屋来,高声嚷道:
“大卫被杀了!休·格雷戈里为此蹲大狱了!”
玛丽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村子一整天处于一片混乱之中。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人们聚集在大卫·格雷的办公室外面,成天在议论这次谋杀事件,耐心地等着溜进去瞧上一眼这可怕的一幕的机会。死人躺在血泊之中。掀翻的家具表明曾经有过一场格斗。在桌上摊放着一张律师公文纸,在纸上大卫·格雷刚写了一句话,还没写完就被杀了。
“我,大卫·格雷,心理正常并——”
在尸体旁边发现了一块破布,而破布正好可以镶嵌进休·格雷戈里一件缺角的大衣裙摆上;人们发现休的裤子上洒着几小滴血渍;遗嘱上写着开头第一句话,这遗嘱就是要收回原来要遗赠给玛丽的财产,而玛丽正是休·格雷戈里想娶的姑娘;人们窃窃私语,说休的父亲最近陷入财务危机而不能自拔;昨晚上的事情被描述得绘声绘色;有人提起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说什么大卫·格雷“总是一个劲儿地”辱骂他。
明摆着的,休·格雷戈里是谋杀者。人人都这么说,并为此而叹息不已。不过,大部分人相信,他没有卑鄙的动机,只是因为长期受到侮辱,一时控制不住性儿发泄了出来罢了。休则面对如山的铁证一个劲儿辩白说自己是无辜的。他的关于自己清白的辩解看上去是如此的真诚,以至于有些村民有一阵子有点动摇了。但也只是一阵子而已;因为晌午时分在他的床上羽毛褥垫里发现藏着一把血淋淋的刀,谁都知道这把刀是属于休的;褥套布料上一滴殷红的血渍使人们注意到一个小口子,而这小口子正好可塞进一把刀。
眼下,除了玛丽·格雷外,谁也不再相信休·格雷戈里是清白无辜的了,而玛丽·格雷也渐渐开始动摇。休给她送了一封信,请求她坚信他的无辜,因为慈悲的上帝终究会揭示这一切的;这封信落在了约翰·格雷的手里,就再也没有往下传了。有好几天,玛丽·格雷身心交瘁地等待休的回音,她曾给休写了个便条,祈求他给她写几句宽慰的话,但没有回音——给她。汤米·格雷(汤米是汤姆的昵称)答应将玛丽的信偷偷地塞给休,他果然做到了;但老格雷一直在注意这男孩的动向;他截下了回信,并轻而易举地恐吓这孩子,让他去对玛丽说休一把揉皱了信,声称既然她真爱他,她应该想尽办法来救他,而不是这么浪费宝贵的时间询问清白啦,有罪啦什么的。痛苦的日日夜夜过去了,姑娘没有得到片言只语的慰藉。她反而从伯爵的温情脉脉的注意和仁慈的话语中得到些许的安慰。
她终于放弃了所有的希望,迫使自己坚信休·格雷戈里是有罪的。她妈也这么想。这样,家中就不再提休·格雷戈里的名字了。但玛丽仍然发现罪恶无法泯灭爱。她仍然爱休·格雷戈里——这是一种永远不会消释、挥之不去的爱。她说她再也不可能嫁给他了。她说一切听天由命吧;她不再关心自己未来的命运了。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她渐渐喜欢上了伯爵,因为只有跟他在一起,她才能找到片刻的休息。
要是详细叙述种种的哀求啦,祈请啦,忧虑啦,以及最终玛丽·格雷架不住,被迫同意嫁给方丹白一露伯爵的过程就太冗长了。由于伯父的死亡,她——也是全家——将获取财富,这更催生了她父亲希冀更往上爬并与外国贵胄联姻的欲望。选一个结婚的吉日提到议事日程上了。玛丽厌倦地说道:
“你们定吧。我不管。让我歇一会儿吧。”
定下六月二十九日,在约翰·格雷家举行,婚礼严格控制在家庭成员中间进行。从那天起,玛丽·格雷不再出门,除了家人和伯爵外不见任何人。当她在场时,从不提当天的传闻和村民间流传的传说。未来只有一件事使她感兴趣。人们告诉她,休的判决由于换了律师要推迟一两年,也许他活不了那么久,他的健康已经有点糟糕了。
然而事实上案子很快就判了。人们都将这消息瞒着玛丽。是六月二十二日判决的。执行绞刑的日子定在二十九日——举行婚礼的日子!
真是乱了套!怎么办?推迟婚礼?不,没有这个必要。整个村子处于忧伤之中。人们都憎厌大卫·格雷,都爱休·格雷戈里。他们以为最多判个过失杀人罪、蹲监狱完事。信使从乡下飞奔首都;毫无疑问会有一个很长的缓期执行,很可能就特赦了。因此,干吗要推迟婚礼呢?玛丽对判决,甚至对审判本身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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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月二十九日上午晚些时候,一帮坐在约翰·格雷家的人都不自在,因为除了玛丽之外谁都知道特赦没戏。甚至连约翰·格雷一想到让一个蒙在鼓里的姑娘跟一个她不爱的人结婚,而她所爱的那个男人正因耻辱而走向死亡的刑场也不禁不寒而栗。在这一星期,格雷夫人因担心缓刑或特赦办不成而受到惊吓,躺在床上病了。老牧师拒绝主持婚礼,一个过路的陌生人被请来代替他行事。约翰·格雷在门口迎接他,并告诫他不要提起正在村中发生的那件倒霉的事儿败坏喜庆的气氛。陌生人小心翼翼地说:
“你完全不用提醒我。在这样的时刻谁也不会提这样的事。我刚从绞刑架那儿过来。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那儿。没有人不动情的;所有娘儿们和有些男子汉在哭泣。那年轻人站在绞刑架上,两边站着行政司法长官,绞绳就在他头顶上迎着风在摆动。他脸色苍白,憔悴不堪,但他直挺挺地站立在那儿,像一个诚实的人。他还讲话了呢。他说他是无辜的。他说,这是一个行将死亡的人的最后的遗言,在上帝面前他没有犯任何罪孽。在场的人都在大声呼喊:‘我们相信你,我们相信你。’他说了两遍他已准备就绪,行政司法长官抓住绞索和死刑犯黑帽子,两次都有人在大声喊道:‘且慢!且慢!看在上帝的份上!缓刑决定马上就到!特赦决定马上就到!’我看见人们爬到马车和树上,将手遮蔽在眼睛上往草原远处眺望,不时地说:‘那儿!不是有人骑着马儿吗?——不——是的——远处肯定有一个小黑点——那当然是一匹马!’然而到头来总是令人失望。行政司法长官终于将黑帽子往下一拉遮住了可怜的孩子的脸,人群中一片哭喊声!我真受不了啦。我逃了开来。啊,人们是多么爱这可怜的人儿,做母亲的多么怜惜他啊!”
牧师和约翰·格雷走进客厅。牧师祈求神灵保佑,然后,玛丽在方丹白露伯爵和父亲之间站立起来,脸色惨白,毫无生气。婚礼继续进行:
“赫伯特·伯爵·方丹白露(原文如此,马克·吐温故意让这位牧师将伯爵的位置说错,以显示其无知),你准备娶这位妇女为你的合法的妻子,将永远爱她,敬重她,珍惜她?”
伯爵点一下他的头。
“玛丽·格雷,你准备嫁给这位男士,将永远与他结合——”
有好几秒钟,人们的耳边响起一阵阵从远处传来的人声,这人声迅即变得越来越响,仿佛越来越近了。音响接着变成一串串近在咫尺的狂热的欢呼声,转瞬间一群呼喊着的村民涌进了屋子里,休·格雷戈里和行政司法长官走在前面。
玛丽·格雷只一瞥休的眼睛就明白是怎么一回好事,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抱。行政司法长官一把抓住方丹白露伯爵,给他铐上手铐。约翰·格雷眼睛中流露出迷惑的神色——他茫茫然而哑口无言。一位行政司法长官说道:
“别担心——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是这魔鬼干的谋杀。他有个同谋犯,这同谋见到休快要被绞死时动摇了,告发了他。他和盘说出了整个阴谋;这当儿,州长签署的缓期执行令也到了。我叨扰来到这儿,当然啦,我最想见的就是这家伙。”
休说:
“我无需说为什么这儿是我最想来、并申辩我清白的地方!”
牧师想不露声色地溜开。
“别走!”约翰·格雷说。“婚礼照常进行!站起来,玛丽·格雷和休·格雷戈里,当我的名字还叫约翰·格雷时,要是我再有什么馊主意,就不得好死!来,老婆子,一切就绪,牧师——打上同心结,打得紧一点!”
8
由于我一年前谋杀了大卫·格雷而受到了死刑的判决,我现在作如下的真实的供述。我名叫让·梅西埃。生于法国南部一个村子里。我父亲是一位理发师。我学了这手艺,并干过一阵子。但我有才能,雄心勃勃。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我给自己以一种全面的教育。我学了多种语言,钻研了科学,做过不少发明和机械玩意儿。我学会了在海上旅行。我渐渐当上了导游——伴游服务员。我带着旅游者满世界跑。终于,在一个倒霉的时刻,我落入了作家儒勒·凡尔纳先生之手。从此,我就遭难了。他支付我很高的薪金,让我乘坐各种各样讨厌的运载工具到各处去,然后听我讲述我的冒险,将我的每一次旅行写进他的书里去。要是他光书写事实也就罢了。然而不,他总是夸大其词。他将我简单的经历加以歪曲,写成荒诞不经的奇闻轶事。这真是无以复加地侮辱了我,因为那时我对真实和诚实还是非常在意的。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被利用了;他们相信那些残忍不堪的故事是根据我的陈述撰写的——他们一个挨一个地不认我了——他们和我断绝了交往。我不断地向凡尔纳先生提抗议——但无济于事。这魔鬼让我乘坐一条漏水的旧运沙驳船沿塞纳河顺流而下;我回来后,他听了我的故事,将它扩而广之成一本书,名叫《海底两万里》。然后,他买了一只旧的二手货气球,让我乘上气球去游历。这旧气球上升了大约二百码便爆了,我掉到一家砖瓦厂,摔断了腿。这次游历的直接的文学成果便是那本称作《气球上的五星期》的书——没肝没肺的骗子!他又让我乘上那破玩意儿作了一两次愚蠢的旅行,写了几本书。渐渐地,他让我乘一辆牛车从巴黎出发,到西班牙一个僻远的穷光蛋小镇去。我在路上走了差不多一年,几乎因情绪低落和饥饿而死。结果是什么?哼,那本《八十五天环游地球》!(原著为《八十天环游地球》,马克·吐温在此处让他故意说错,以显示其粗俗)他修补了他那只破气球,又让我上路。我吊在巴黎上空云层里足有三天,一点儿也没动弹,就等风来,不料掉进河里,发高烧,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躺在病床上,我审视了一番我的痛苦,我渐渐开始习惯于谋财害命的想法——可以说,我乐于有这种想法了。病愈后,他跟我说他已经完全整修好气球,要和我一起上路。我很高兴。我捉摸我们俩人也许会摔得头破血流。他将他的旅行包、皮大衣和他所有的衣物,连同食品啦、酒啦,科学仪器啦都放进气球里。正当我们开始航行时,他往我手里塞了一本书,书名叫《神秘岛》,是对我上次旅行的歪曲。我溜了一眼——够了。人性再也忍不住了。我将他一把甩出了气球!他足足摔下去一百英尺。我希望他摔死了,但我不知道。当然我不想被绞死,我将科学仪器全扔了下去使气球轻巧一些;我穿上凡尔纳先生的漂亮衣服,大嚼他带的食品和酒。但我将气球的重量减轻得太多。气球升得很高,我开始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我在约翰·格雷的草原雪地中醒来,对这之前的事我一无所知。到底气球怎么了,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日期,从法国到密苏里我用了两天二十一小时。约翰·格雷现在可以明白了我为什么能在草原上行走而不留丝毫痕迹——他总对此纳闷不已,可怜的人;我当时捉摸要是我告诉他,消息会走漏,会见报,会传到法国去,然后就会有好事之徒想知道这乘气球而降的外国人能否提供一些关于凡尔纳先生最后时刻的信息。
我于是决定最好以假名在鹿吻村度过我的余生;但我忍受不了一辈子当个教书匠。当我听说大卫·格雷在遗嘱中将他所有的财产留给玛丽·格雷,我以虚假的国外财产和高贵的头衔逗她父亲,并开始追求她。有一天,大卫·格雷从办公室出去了一会儿,我在一堆文件中乱翻,发现他在遗嘱中不再将财产遗赠玛丽·格雷,而是给大卫的一个远亲。我的爱一下子冷却了下来,我径直跑去对玛丽说为了她的缘故我将压制我心中对她的爱。当格雷戈里和大卫·格雷在我面前吵嘴时,我发现我乱翻到的是一份老遗嘱,而新写的遗嘱仍然将财产留给玛丽。于是,我又下定决心要娶玛丽,我知道我能做到。要不是那讨人嫌的老格雷先生愚蠢至极,声称要回家重写一份遗嘱,不再将遗产赠予玛丽,他兴许现在还活着,我会耐心地等他自个儿咽气。当时在我看来他最好马上到坟墓里去见见他的父辈。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经受过凡尔纳先生折磨的、情绪不稳定的人来说,杀人并不难。我在谋杀那家伙时找了一个伙计守在他的办公室前。我答应给他一座农庄。在这个虔诚的养猪农夫村里,他没有土地,给他一座农庄他谢天谢地了。得,半夜时分,我从格雷戈里先生那儿拿了一把刀——那乡下入睡死得像头猪,鼾声如雷——不到十五分钟我干掉了大卫·格雷。他刚开始书写他的新遗嘱——从那天起到现在,休·格雷戈里先生和夫人是否因为我在他刚写第一句话时就打断他而对我感恩戴德,我不记得了。在搏杀时,我手上划了一两道刀痕,但我一直戴手套,(在这个毫无艺术情趣可言的地区一直独自保持这一习惯)所以没有人看见。我将格雷戈里的刀还给他——我放在他的家里;我从他的大衣角上扯下一小片来放在尸体旁,我向他道了晚安,他竟然用鼾声回答,我在他裤子上洒上几滴血迹便走了。我知道在这村子里全是些笨蛋,这私藏的刀和血迹足够起诉这打鼾的小子了。有头脑的人会说:“只有笨蛋才会在衣服上洒上血迹,将刀藏匿在褥套里,更不用说用血迹引导人们去寻找那藏匿的地方。”再见,善良的养猪的人们,我要走了,我迫切地想知道仙逝的凡尔纳先生在他的《地狱十八个月》中撰写了几章,他到底派谁去游说和收集材料,而他自个儿在他的私人公寓里一边呷饮鸡尾酒,一边大肆夸大它们。而且,我还想知道他掉下来时降落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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