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埃斯特·克诺尔·安德斯:开饭大娘
院花园对面的房子。这所有两个出口的房子是作为文物受到保护的,它原来是一家旅馆,现在住着十八家房客,他们要一直住到死。
其中一家房客就是我。
中午时分,我走到阳台上。阳台有二十七米长,原来这里可能养过一匹马或种过芦笋。房子周围绿树成荫,杉树、梣树和榆树高耸入云。疗养院的花园里鸭子呷呷地叫着,屋前那条只供房客和客人们进出的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在其他十七个房客中,我只认识玛丽亚·格勒伯尔,我在搬来以前很久就认识她了。
在这所臃肿而蠢笨的房子里,每人可以不受干扰地干任何事情,不论是犯罪、男女私情或别的什么,在这里一概不会被发觉。这所房子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提起垃圾袋(1),带上门,走下楼梯。楼梯是大理石的,这幢房子的柱子也是大理石的,里面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氛。我在信箱旁站住了,念着信箱上的名字:盖尔斯丁格尔、霍夫迈耶尔、温特……如此等等,十八个信箱,十八个名字。右下边有一个名字叫克鲁帕尔。
克鲁帕尔——我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变换着名字的元音,克洛帕尔,克勒帕尔,克里帕尔……但克鲁帕尔最上口,名片上也是这样写的。那名片非常引人注目,它已被熏得焦黄,贴在信箱正中,名字开头的字母“K”是用花哨的笔法写成的,第一笔绕了几个圈,后面的字母却毫无装饰。
克鲁帕尔。我不由得望了望底层那套住宅,那儿的门上也贴着一张名片,第一个字母“K”也是用花体字写成。我吃了一惊,门开着一条缝,钥匙插在锁孔上。我提起垃圾袋,有些不知所措地朝大门走去。
我走出大门。阳光亮得晃眼,这是一个金色的秋天。我停了一会,等眼睛习惯了强烈的阳光,才慢慢经过克鲁帕尔屋前的窗子向垃圾箱走去。
在我前面很远处有一个老妇人,她象我一样也拎着一个塑料袋。我放慢脚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想赶上那老妇人。我马上想到,这一定是克鲁帕尔大娘,她家的门开着,钥匙插在锁孔里。一个不在乎肮脏的名片、用花哨的笔法写“K”字的人可能就是这副模样,是这样一个孤独的人。
老妇人已经走到垃圾箱旁,她打开铁盖,向左右瞧了瞧,又朝这边的窗户瞧了瞧,犹豫着,迟疑着,终于将塑料袋扔进箱里,箱盖落下来。这时,她看见我了……
人们隔着一段距离打招呼总是挥挥手。我挥了挥手,老妇人并没回答我的问候,她在围裙上擦着手。
她看上去很尴尬,我也感到茫然。
我们面对面走着,没有相互避开。我又向她打了个招呼,她打量着我。“我是克鲁帕尔太太,”她说。我点点头,想作自我介绍,向她解释,我也住在这里,不久前刚搬来,也许要永远住在这里。
“我是克鲁帕尔太太。”她重复着从我身边走过。克鲁帕尔太太!
我想同她认识,但没做到,她撇下我走了。我给她的印象一定很不好,她的眼里闪烁着怀疑、审视的光。可我并没偷过邻居的餐具,也没抢过老太太的手提包。为什么我没有这样回答她呢?她使我迷惑,她叫克鲁帕尔太太。
象她一样,我也打开垃坎箱的铁盖,将手中的塑料袋丢进去。我停了一下,突然想到克鲁帕尔太太可能正从窗子里瞧着我,但我一动不动地瞧着垃坎箱。克鲁帕尔太太的塑料袋散开了,袋里是刚刚煮熟的土豆,还冒着热气,看来有三磅,或许是五磅。克鲁帕尔太太一定为一大家人,或许帮一个旅游团做饭,所以才剩了那么多……冒着热气的土豆看上去怪可惜的。
我朝克鲁帕尔太太的窗子望去,有一扇窗的帘子动了一下。我赶快回到房里,从大理石柱子和楼梯那边渗过来一阵阴凉,我感到舒服些了。她叫克鲁帕尔太太。
玛丽亚·格勒伯尔在我房门前等着。“我想进您屋里抽支烟,您有空吗?”
“进来吧!”
我们在阳台上坐下,屋前那条路上仍然空无一人。我伸出头从栏杆上望去,垃圾箱旁没有人,我安静下来。
“出了什么事?”玛丽亚问,“有人惹您生气了?”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褐色睡衣,头上扎着块纱巾。
“那个克鲁帕尔太太是谁?”
“克鲁帕尔太太?您碰见她了?她没有对您讲起她的孩子?我们都叫她开饭大娘。每星期六她的孩子们来看她,到她这儿来吃午饭。他们一定是干大事的、漂亮的孩子们。早饭前她就开始准备了,香味一直冲到房梁。她做的菜真是妙极了,名字也很怪,什么煎牛肠啦,奶油肝啦,罗宋汤啦。同您一样,她也是从马祖里沼泽地(2)那边来的,她常向我讲起一条什么河,她在那条河里洗过澡,那条河有个叫人恶心的名字,一听到它就想要撒尿(3)。”
“它叫庇萨河,有一〇九公里长,从英特斯堡向东流入安格拉普河。”我回答说。我很惊奇,我原来以为这种连小学生都感到头疼的问题我早已忘记了。
“克鲁帕尔太太有几个孩子?”我问道。
“开饭大娘么?有几个孩子?我相信谁也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孩子。我敢肯定她有一大堆孩子,十五个或十八个。从你们那边来的人都有许多孩子。”
疗养院花园的鸭子在呷呷地叫,一阵风吹过,树枝摇曳着。
“十五个或十八个!玛丽亚,别开玩笑了。”
“那么,就是五个或八个,至少有这么多。她的烹调手艺一定不坏,从气味就能闻出来。谁要是正好从她门口经过,而她又剩下一些菜,她就会盛满一大盘请人尝尝呢。因为她是从……”
“从马祖里沼泽地那边来的!”
玛丽亚大笑起来,一阵风似地跑出屋子。在这幢房子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又弯下腰,把头伸过栏杆朝垃圾箱望去,一个人都没有。
她叫开饭大娘。庇萨河有一〇九公里长,从英特斯堡向东流入安格拉普河。
一阵阵香味飘过来,开始还很微弱,快到十一点钟就越来越浓了。克鲁帕尔大娘的孩子今天要来吃午饭,十五个或十八个孩子。克鲁帕尔太太做了些什么菜呢?煎牛肠?罗宋汤?我没吃过这些菜,也不会做,我只记得一种汤,一种红色的汤的味道,是不是罗宋汤呢?但愿它就是罗宋汤,它肯定是罗宋汤,它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克鲁帕尔太太在煮罗宋汤,马祖里沼泽地的罗宋汤。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她叫开饭大娘。
已经十一点三刻了,克鲁帕尔太太的孩子们快来了。我盯着屋前的那条路,直到现在既没有人来,也没有汽车开过来。也许他们午饭吃得晚。
一点一刻了,我渐渐生起气来。克鲁帕尔太太的孩子们大约很准时,他们也许不知道罗宋汤做起来有多麻烦,要保持不凉又有多费事。我也不知道。
已经两点三刻了,从那条路上来了一个邮差,一个送电报的小孩。玛丽亚提着一只袋子,她出去买东西刚回来。后来又来了三个老太太和一位老先生,他们与克鲁帕尔太太年龄相仿,绝不可能是她的孩子。我在这里写了信,吃了午饭,仅仅离开过五分钟,要是克鲁帕尔太太的孩子走过来,我一定会看见的。我喝着咖啡,咖啡味道没有平日那样香,更没有今天上午闻到罗宋汤的香味时那样好。
楼下门响了一下,大约是谁出来散步,或者是一位客人离开这幢房子。
不,出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克鲁帕尔太太。她吃力地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向垃圾箱走去,袋里还向外冒着热气。她换一只手提着口袋,步履娘难地走着。我俯身朝她望去。
克鲁帕尔太太走到垃圾箱旁,打开箱盖,朝左右望了望,又朝这边的窗户瞧了瞧,犹豫着,迟疑着,终于将塑料袋扔进了垃圾箱,铁盖落下来。
现在她看见我了。我急忙闪回身子,但已经太晚了。我冲出屋子,快步走下楼梯。我得安慰她,对她讲几句温暖的话,说罗宋汤的味道好极了。但那是罗宋汤吗?毫无疑问。
可是,这样做是否合适呢?我是否应当装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对她讲呢?在这幢房子里人们应当不受干扰地干任何事情。我退了回来。
克鲁帕尔太太出现在我的房门口,她走进来站在我面前。“您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帮助您?”她问道。“不,不用,谢谢,我想……我想到邮局去。您做的菜香极了。”
“我的孩子们刚来吃过午饭了。”
“您的……孩子们?”
“是的,他们都来了。”克鲁帕尔太太毫不犹豫地回答。
“您的孩子……”我结结巴巴地说,“真好,我很高兴。”
“还剩下一些肉丸子,您想尝尝吗?”克鲁帕尔太太将手放在我的肩上问道。
“好的。”我回答说。她叫克鲁帕尔太太,绰号叫开饭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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