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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摩司·奥兹:我聊的一切都是关于爱

2019-01-02 10:46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阿摩司·奥兹 浏览:27594949

 

阿摩司·奥兹:我聊的一切都是关于爱

2016年,奥兹曾来到中国,在中国人民大学举办的“21大学生国际文学盛典”上,作为“国际文学年度人物”发表了动人的演讲。以下让我们共同回顾,以此怀念我们文学的老朋友奥兹先生。

 

女士们、先生们,我想让你们想象一幅画面:冬天的一个雨夜,百叶窗紧紧关闭,蓝色的炉火熊熊燃烧,房间里有一个人,独自一人,坐在落地灯旁的椅子上读一本小说。

让我们问问自己,在21世纪之初,这样的画面为何依然可能出现?如果放在100年前答案会非常简单:一个寒冷的冬夜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的确,对于文学来说,19世纪显然是蜜月期,或者是蜜月世纪,人人都在读,或者看样子都在读。当然并非所有人。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落地灯,买得起椅子,或者买得起小说。实际上,百年前,多数人都是不可能去阅读小说的。19世纪,小说的读者多是富家女子。男人晚上可以外出,女人留在家里。如果她们碰巧有女仆照管房子,有保姆照顾孩子,那么她就可以在冬天的夜晚,坐在落地灯旁的椅子上读小说。

可是如今,在北京,在特拉维夫,人们在冬天的夜晚可以进城,可以去剧院,可以去电影院,可以去餐馆,去酒吧,去看朋友,也可以待在家里,做手边要做的事,比读小说容易的事:报纸、电视、录像、立体声、互联网、电脑游戏、电话或家庭影院。为何有劳自己去读小说呢?尤其当有如此多的事情要做,比如说职场之事、世界新闻或无休止的家庭娱乐,为什么要去读小说?

确实,数十年来我们一直听说预示灾难的先知曾预言小说即将死亡。当剧院被煤气灯或电灯照亮的那一刻,人们就想从现在开始没人读小说了,毕竟观赏比阅读有趣得多。

当电影最初出现时,许多人预言小说和戏剧将会消失。

后来,电视出现了,人们预言电视会导致小说、戏剧和电影的终结。

现在先知们都死了,小说与戏剧和电影硬挺着活了下来。

记得1968年,巴黎出现涂鸦,是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签署的“上帝之死”,第二天早晨变成了上帝签署的“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之死”。到此预示着灾难的先知以及“小说之死”。现在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依然是可能的,既然如此多的变化都已经发生了。那么一个人在冬天的夜晚独自坐在落地灯旁的椅子上读小说的画面为何依然存在?

显然,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文学是最不吸引感官的。绘画吸引眼睛,音乐吸引耳朵,雕塑吸引眼睛和指尖,戏剧和电影吸引眼睛和耳朵。书籍,印刷的文字,无法在感官的丰富性上与其他艺术竞争。如果你把书给遥远星球上的陌生人看,在他眼里,印刷的纸页不过是散落在雪地上的死蚂蚁。

但是,这确实是书籍的神秘魅力之所在:现在请你,读者,把符号,把雪地上的死蚂蚁翻译成景象、声音、味道和情感。当读一本小说的时候读者就是演出的联合制片人,音乐会的演奏者,作家的积极合伙人。

阅读一部小说就是一场表演:文本就相当于是一个音乐厅,而这些读者相当于被邀请的音乐演奏者们。文本里提到“落日”,就要邀请你,读者,提供你记忆中的落日。并且主动加入到这场游戏当中来。当故事讲述的是初恋,或者初次的孤独时,就期待读者你置身于你个人初恋时期的游戏中,或者沉浸在自身的孤独中。小说的读者,比剧评人、艺术展的观众做的要多,是作家的合著者。

这就是为什么对于同一部作品的阅读不尽相同。当你读一部小说时,小说的百分之五十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百分之五十是马尔克斯的,百分之五十是你自己的。

总之,在读同一部作品时,没有两位共同的读者。也不可能把同一部小说读上两遍:每次阅读,读者有所改变,作品也有所改变。初读一部作品,你总是感兴趣谁生谁死,谁与人同床共枕。当你了解了这一切之后,把小说读上第二遍第三遍时,你渴望把第一遍阅读时的体验重新经历一遍;或者比你初次与之相遇时遇到了更多的东西。我们的男人和女人在冬天的夜晚坐在落地灯旁的椅子上,通过独自在房间里读小说与他或她的内在自我相会,此时雨水击打着紧紧关闭的百叶窗。这就是一部好的小说可以馈赠给我们每个人的礼物。

此外,小说经常处理怪异的人物、极端的情势和离奇古怪的环境。

女士们,先生们,当你们读一本小说,你用作品中人物的生活来面对你个人的人生,有一种情况你会尖叫着说,“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作者怎么会知道我的情况。”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会说,“这不可能是我,即便你给我100万美金,这也不可能从我身上发生。”在这两种情况下,你正是在用小说中人物的生活做参照来衡量自己的人生。

现在想想名著里的人物,堂吉诃德、安提戈涅、哈姆雷特、奥赛罗。这些人物都是凶手、疯子,或者既是凶手,又是疯子。为什么我们一遍一遍去阅读这些恶魔们呢?为什么我们将他们视为经典呢?为什么我们要在上学的时候在教材里面阅读他呢?因为在自我的地牢当中,在我们的地下室当中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个堂吉诃德、有一个安提戈涅、有一个哈姆雷特、有一个奥赛罗。生活中我们每天都在与这些人物狭路相逢。我们不想要任何人了解他们。我们对他们感到羞耻。我们甚至不希望我们最亲密的人知道,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在我们内心的第18层地下室里面究竟有着些什么。即便是躺在我们旁边同床共枕的人,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心灵深处的秘密的时候,他们也会尖叫着逃离。但是,女士们、先生们,当我们阅读一本小说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我们并不孤独,我们并不是那唯一的把恶魔藏在地下室里面的恶魔。

我们发现在内心深处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样的。你知道这种发现对于每个人而言实则是一种安慰。这样子的发现对于每个男人和女人而言都是一种真正的释放。当我们读一本小说的时候,会发现我并不像我自己想象得那么疯狂,我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危险,我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荒谬,简单来说我并不是那么独特,并不是那么不同。这就是小说可以给予我们的最大的安慰。我早先曾经说过,读一本小说就相当于与你自己进行一次幽会。这并不一定都是很愉快的幽会,这并不仅仅是唱歌、跳舞、喝酒、做爱,有时候这是非常伤痛的幽会。

然而在幽会过后,即便是一次伤痛的幽会过后,我们感到了更加的安慰和舒适。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等这些伟大的作家们都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把手放在了我们的肩膀上,并安慰说,不用担心,你在这个星球上并不孤独。还有一些我非常喜欢的小说恰恰是被禁止的,或者是有禁忌的。它给我们讲述那些遥远的乡村或者地区发生的故事。他们给我们讲述那些城市边缘的遥远偏僻之地的故事。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文学越是地方主义,就越是全世界通行的。

契诃夫给我们讲述的故事是俄国乡村发生的故事,非常遥远偏僻之地。当我们读契诃夫的小说的时候,我们就仿佛是从那里来的一样。瞬间这些故事变成的我们自己的故事。当你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时候,当他写到遥远的小地方“马孔多”的时候,那是他自己的家乡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地方。每一个读者这时候都好像是从马孔多来的居民一样,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更加直接、朴素的例子。我自己的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故事设置在1940年到1950年的耶路撒冷。一个非常遥远的小镇,对于北京而言,无论是地理上、心理上,文化意义上它都是非常遥远的。这是一个故事,关注于中产阶级的家庭,甚至是低于中产阶级的家庭,父亲、母亲以及一个小男孩的故事。现在看看这奇迹的发生,很多来自中国的读者读书的时候突然发现,这是写“我”的故事。

当中国以及其他地方遥远的读者读《爱与黑暗的故事》的时候,他们发现了自我,这些自我是他们过去从未发现过的。对于我而言,这就是艺术,特别是文学,特别是小说艺术可以给我们的最特别的礼物。所以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不要等到冬季的来临。不要等到雨水冲刷我们的百叶窗,不要想那些椅子,忘掉落地灯。就拿上一本小说,它就好像一个情人一样,你最爱的情人一样。

这会是一个完美的陪伴,当你在旅途中和地铁中,它都会是一个完美的陪伴。它们是关于遥远的人群,遥远的地方,遥远的时期发生的故事,然后,从中学习你自己,探索你自己。从中了解到你自己内心的秘密。从中了解到你更多的自我,更加内在的自我。我可以告诉你,小说会是你最好的朋友。如果你没有看到它,你就没法入睡。凌晨3点钟的时候,你从书架上拿起一本旧的小说,它永远不会跟你说,你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在今天才来到我的面前?它永远不会说,别别别,今天不行,因为我今天晚上有点头疼。它永远会跟你一起上床,它总是会惊讶到你。即便这是一本你已经烂熟于心,已经读过很多遍的小说,它依然会惊讶到你。我来到这里好像是要向大家来聊一些文学、聊一些艺术,而到最后我聊的一切都是关于爱。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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