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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亚·伍尔夫: 太阳和鱼

2018-04-26 11:38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 浏览:32015493

 

弗吉尼亚·伍尔夫 太阳和鱼

孔小炯 / 黄梅 译

这是一项令人愉悦的游戏,而在一个黑沉沉的冬天的早晨,更是如此。人们对眼睛说起雅典、西吉斯塔、维多利亚女王,尽可能温顺谦恭地等待着看随后将发生的一切。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生,也可能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但却全然出乎意料。戴着角质眼镜的老夫人——前女王——显得极为生动逼真,可不知怎么搞的,她却与一个在皮卡迪利大街弯腰拾硬币的士兵、与一只摇摆着穿越肯辛顿公园的黄色骆驼、与一把厨房中的餐椅和一个挥动着帽子的尊贵的老绅士联系在一起了:多年以前心里就不知不觉地把她与所有格格不入的事物缠绕到了一起。当人们说起维多利亚女王时,他们所想到的是种种极其不同的客体,要把它们分门别类至少得花费一个星期的时间。另一方面,当人们对自己说起曙光中的勃朗峰、月光下的泰姬陵时,他们的心灵却仍处于空白之中。因为目之所见,只有在我们贮存记忆的怪潭中才会幸存下来,而且还得有足够的运气与某种别的情感——凭此它才得以留存下来——联姻携手。目之所见的婚姻是不相协调的、无视常情的(就像那女王与骆驼),而正因如此,才使每一幅视像都栩栩如生。勃朗峰,泰姬陵,那些我们不辞艰辛地远游去观看的景象,都在淡化、模糊和消失不见,因为它们找不到正确的伙伴。在我们临终的睡床上,我们不会见到比墙上的猫或一个戴着无边遮阳女帽的老女人更为崇高庄严的事物。

所以,在这个黑沉沉的冬之晨,当真实的世界渐隐下去时,让我们来瞧瞧眼睛能为我们干些什么。显示一下日食和月食吧,我们对眼睛说,让我们再度领略一番那种奇观吧。于是我们立即就如愿以偿了——不过这心灵之眼只是个美意的喻称,它其实只是一丛神经,能倾听和嗅闻,能传导热觉和冷感,它依附于大脑,唤起心灵去辨析和思考——只是因了简练之故,我们才说在黑夜里立即就“看见”了火车站。一大群人聚集在一道栅栏前,可这是多么稀奇古怪的人啊!手臂上搭着雨衣,手上拿着小箱子,脸上一副即兴的神情。他们之所以聚成那样一个奔走骚动的群体是因为他们(不过这儿说“我们”倒是更为合适些)具有一个共同目的的意识。再没有比这更为奇怪的目的了,它把我们在这个六月的夜晚带到尤斯顿火车站,聚集在一块。我们是来观看黎明的景观的。在英格兰各地,像我们这样的火车无时无刻不在出发去观看黎明之景。所有的鼻子都指向北方。当我们在僻远的乡下临时停车时,可以见到苍黄色的汽车灯光,同样也指向北方。所有的人都在遐想黎明的景观。当黑夜在慢慢消逝时,天空,那千百万人思维的对象,比平时显得更为突出和实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头上那苍白柔和的天穹的意识也在增加其分量。在这寒冷的清晨,当我们在约克郡的路边下车聚合时,我们的感官的导向也与平时迥异了。我们与他人、房屋、树木的关系已不再与昔时相同,我们所拥抱的已是整个世界。我们的远行,并非是为了找一个小旅馆的客房投宿,而是为了数小时与苍穹忘形地交欢。

所有的一切都非常的苍白失色。河流是苍白的,遍地青草和本应是红色的玉蜀黍花缨也全无色泽,那一片田野静静地卧躺在那儿,围绕着黯然失色的农舍悄声低语和蜿蜒起伏。现在农舍的大门打开了,农夫和他的家人走出来加入了这队伍。他们穿着星期天的服饰,上下黑色,干净整洁,静悄悄地宛如上山去教堂;而有时则只是女人们靠着楼顶房间的窗台,带着觉得有趣的轻蔑观望着队伍的经过。四下里显得如此的寂静无声,她们似乎在说,这些人远道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是在与一个演员约会,他的躯体是如此庞大,以至他的来临是无声无息和无处不在的。

我们抵达了预定之地,那是一处高岗,山丘向下面一马平川的棕褐色沼泽地四处延伸开去。待到此时,我们虽已衣冠楚楚——固然我们浑身冰凉,而双脚站立在那红色的沼泽地中可能使我们更为寒冷;固然我们中的某些人蹲坐在雨衣上的杯盘中间又吃又喝,而另一些人的装束简直异想天开,没有一个人是处于其最佳状态中——而且还显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也许我们倒该是撕掉个性那小小的标识与符号。在天空的轮廓下,我们仿佛是一条绳线、一群雕像,引人注目地站立在世界的屋脊上。我们非常、非常的古老,是远古世界中的男人与女人,来向黎明致以敬意。史通亨吉7的礼拜者必定也曾是这样站在草丛与岩石上的。突然间,从约克郡某个乡绅的汽车里,跳出来四条巨大、瘦削的红狗,它们看上去就像古代世界的猎犬,鼻子贴近地面,循着野猪或野鹿的踪迹奔跳着。与此同时,旭日冉冉东升,一朵白云在太阳光线慢慢地照射上来时,像一幅白色的帘子那样灼灼发光;金黄色的楔形光流从上面瀑泻下来,使峡谷中的树林显出一片葱绿,村庄则成了蓝褐色。在我们身后的天空中,白云犹如白色的岛屿漂浮在淡蓝色的湖泊中。在那儿,天空是无边无垠、任意驰骋的,然而在我们的前面,却有一条轮廓模糊的雪堤聚集起来了。不过,当我们继续观看时,它渐渐消散淡薄,成了片片云絮。瞬息之间,金色剧增,把白色融成了一幅火焰般的薄纱,且变得越来越稀薄,直到在某一刹那间,把辉煌壮观的太阳呈现在我们的眼前。然后,出现了短暂的停顿,片刻的悬而未决,恰如起跑前的那一瞬间,发令员揿下跑表,计算起分秒数,而运动员则飞驰而出。

太阳也必须在神圣的时间耗尽之前,穿越云层,抵达它的目的地——右边那一片淡淡的透明。他起跑了,云层在路上设下了重重障碍,又是缠绕又是阻拦,都被他冲撞了过去。在被云层遮蔽住时,他还能被感觉到在那儿闪烁和飞驰。他的速度极为惊人。一会儿露出脸来,明亮夺目;一会儿进入云层,无踪无影。不过人们总是可以感觉到他在那儿飞驰,穿越黑暗,冲向目的地。有那么一瞬间,他现出身来,在我们的望远镜里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中间凹陷的太阳,一个月牙形的太阳。最后,他钻入云层进行最后的努力了。现在他已完全被遮住了。时间在流逝,跑表捏在一只只手上,神圣的二十四秒钟开始了。除非他在最后一秒钟前胜利地穿越过去,否则他就是输家。人们依然能感觉到他正在云层后横冲直撞地奔跑着去赢取自由,但是云层阻碍着他,它们四处扩展、增厚,呆滞在那儿,抑制了他的速度。二十四秒钟只剩下最后五秒了,可他仍然被云遮蔽着。于是,当那生死攸关的几秒钟过去后,我们意识到太阳的失败了。他输掉了这场赛跑,这已是确凿无疑了。所有的色彩也开始从荒野中溜走了。蓝色成了紫色,白色变成了像一场狂暴然而无声无息的风暴袭击前的那种青灰色。粉红色的人脸染上了绿色,天气变得极其的寒冷。这就是太阳的失败,而这,我们痴痴地想着,也是所有失望地从面前阴沉沉的云毯转向身后的荒野的变化。它们是青灰色的,是紫色的。可突然之间,人们开始感悟到还有其他的事将发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令人惊畏的、不可避免的事。阴影变得越来越黑暗,凌驾在荒野上,犹如发生在船上的倾斜,不但没有在关键时刻改变过来,反而一点儿一点儿地在增加,然后突然倾覆了。那光线也是这样,变化着,“倾斜”着,最后败给了黑暗。这就是结局:世界的肉体与鲜血都已死亡,剩下的只有它的骨架。它悬荡在我们脚下,一个脆弱易碎的贝壳,死气沉沉,枯萎干瘪。而后,在难以察觉的运动中,这番光线的深厚敬意、这种壮观的屈膝谦卑结束了。但是在世界的另一边,它又轻盈地露出脸来。它乍然出现,仿佛一个动作,在一秒钟的惊人停顿后,就是另一动作的补充。而在这儿寂灭的光线又在别处升腾起来。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种返老还童和恢复健康的感觉,所有的康复以及生命的展延似乎都已融合为一体。不过在一开始,由于那色彩是如此的明亮、脆薄和奇异,就像雨后的彩虹那样喷洒成一个色环,以至看起来地球似乎永不可能在它的有生之年以如此弱不禁风的色泽来装饰自己。它就悬荡在我们下面,像一只笼架,一只铁环,一只玻璃球。它很可能被吹熄掉,也很可能被撞碎。但是当那把巨大的画笔涂抹着峡谷中那黑郁郁的树木和上面那蓝青色的群山时,我们的宽慰感和信心就稳健而且确凿无疑地扩展和树立起来。世界变得越来越实在,变得稠密拥挤,变成了一个寄宿着无数的农舍、村庄、铁道的所在,一直到文明的整个构架都展示和物化出来。但是对先前感受的记忆却仍在持续:我们所站立着的地球是由色彩构成的,它会被抹去、消失,而后我们就会站在一片枯叶上。现在安稳地踏踩在地球上的我们将亲眼目睹它的死亡。

然而眼睛还不肯放过我们,遵循着它的某种我们无法立刻领悟的逻辑,它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一幅伦敦的图景,或更确切地说,是对伦敦的总体印象。那是炎夏中的伦敦,从其震动感和混乱感来判断,伦敦的社交正处于其巅峰期。得花费一会儿时间我们才会意识到,首先,我们是在某个公园里,其次,从沥青路和四处乱扔的纸袋来看,这是个动物园。然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两只蜥蜴的完美无缺的雕塑呈现在我们面前。在毁灭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宁静,衰败后跟着的则是稳固——那或许就是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逻辑。一只蜥蜴一动不动地趴在另一只蜥蜴的背上,只有金色眼睑的眨动或者绿色的腹翼的翕动才显示出它们是活体,不是青铜的浇铸。在这凝固的销魂边,人类所有的情欲似乎都显得偷偷摸摸和过分狂热。时间仿佛停住了,我们则处于不朽之中。尘世的喧嚣就像云絮一样从我们这儿堕落。大群坦克插入了被黑暗包围住的不朽的方阵的层面——那是稳定的阳光世界,既没有雨水,也没有云彩。那儿的居民在进行着永恒的进化,其错综复杂由于没有理性而显得更为异乎寻常。蓝色和银白色的军队,为他们飞箭似的迅捷拉开理想的距离,起初向这个方向射击,然后转向另一方向。纪律是完美的,控制是绝对的,而理智则全然没有。与它们相比,人类进化中最雄伟壮丽的东西似乎也显得微不足道和动荡不定。这些世界中的每一(大小也许有四乘五英尺)秩序与安排方式都同样的完美无瑕。对于森林,它们拥有半打的竹杖;对于群山,它们拥有沙丘。对它们来说,一只贝壳的曲线与皱褶就包含着所有的历险,所有的浪漫。一只水泡的升腾,在别处会视而不见,可在这儿却是最具重要性的事件。那银色的水泡螺旋形地穿水而上,在那似乎是平铺在水面的玻璃片上破裂消失。没有一件东西的存在是不为世界所需的。那些鱼似乎是深思熟虑后造化出自己那副尊容,溜滑进这世界也只是为了证明自身。它们既不操劳,也不哭泣,它们的形状就是它们的理由。除了这个理想生存的充分理由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目的使它们成为这样的吗?它们当中有的是圆滚滚的,有的是那样地单薄;有的在背上长着辐射状的鳍翅,或排列着红色的“电灯”,有的鱼波动起伏宛如煎锅上的白色薄饼;有的则装备着蓝色的铠甲,或被赋予了庞大的爪子,还有的令人憎恶地在边缘处长满巨大的鳍。在半打鱼的身上,已耗费了比用之于人类所有种族更多的关注。可在我们穿的花呢与丝绸之下,除了一个单调乏味的粉色裸体,何曾还有别的什么!诗人们并不像那些鱼一直透明到脊梁骨,银行家没有坚爪,国王与王后既无颌须,也无皱壳。总而言之,我们像是赤裸裸地进入养鱼缸,绝无可取之处。现在眼睛闭上了,它已给我们呈示了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和一条永恒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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