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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季娅·瑟乔娃:飞翔的女人

2018-02-23 20:5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莉季娅·瑟乔娃 浏览:37457593

 

莉季娅·瑟乔娃:飞翔的女人

 

    她曾经是一个身材匀称、体态轻盈的漂亮女人;她的未来曾经是无忧无虑、光明而美好的。

  未来基本上、大体上是由她想象出来的。“我们的火车头啊,向前飞奔吧,一直到公社那站……”这是那个伟大建设的年代,架桥铺路的时代。陆地比海洋更浪漫——每过一个小站,都会有相逢和发现,你的命运注定是幸福的——它只取决于你自己,而你又生活在和睦的时代,你真切地倾听着这个时代的节奏——历史的时针与心跳完全合拍,没有人知道,这种节奏越来越热烈、高涨。

  总之,她曾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热切地相信美好的事物。有点奇怪的是,命运注定使她几乎不在意别人的话,人们说,生活是龌龊的。她的目光游离不定,根本无心关注于此。仿佛她飞翔在大地的上空,她那完美的双脚穿着棕色的低帮皮鞋——那个时代典型的皮鞋。她飞啊,飞啊,她觉得,今天的、寻常的生活——无足轻重,远处某地——地平线那头——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为了它,才值得生活。

  其实,现实中的她确实是美丽的,但她从来不注视自己,从不在镜子前顾影自盼。她身上的一切都让她的眼睛显得很快乐:乌黑浓密、迎风飞扬的一头鬈发;清纯的脸蛋;柔软的、美丽的身材;以及一切少女时期的并不聪明的打扮——腰带、绸带、发簪,还有妈妈那个一般都用来装文件的手提包,她经常央求妈妈让她挎着它在街上炫耀一番。她曾是农民的女儿,不过,自从出生之日起,已经永远地脱离了田野、菜园子、奶牛,脱离了这个固定的、狭窄的世界,因为里面没有她需要的广阔天地。未来不可能藏在那些每天都散发着牲口粪臭味的畜圈里,不可能藏在那些脆弱的、容易受伤的大白菜菜秧里,不可能藏在她从童年时就习惯了的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她接受了时代的教育,时代也号召她们毅然决然地告别这走过无数遍、叫做小祖国的小地方。她心目中的祖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泱泱大国,穿越它需要连续走上六个或者七个昼夜(她常常记不住到底需要几个昼夜),而且,国境之外的邻国,也是友善之邦,那儿的人们见到她会很高兴(她相信是这样的),这个地方迟早都会成为所有人的祖国。未来——按照她偶尔从广播电台听来的说法,就叫做城里人。因为,无论是在穿衣戴帽上,在外观表情上,还是在言谈举止中,城里人都透露出一种不同的生活,这种生活要比她的不知道好多少倍。

  当她还在小学上学的时候,她就一直盼望着八年级的毕业。她上课时注意力常常不集中,思绪万千,因为她有很多的梦想和憧憬,上课时,只要她穿着低帮皮鞋的脚一碰到日久松动的木地板,她的思绪就开始在课堂上飞扬起来。但是,即使在课堂上,关于另外一种非农村的生活想得太多,她也常常郁闷、痛苦。一切早就注定,而且她的全家人也同意:她今后要去城里上学。这是她的幌子而已,不过,她并没有恶意,因为,当个医士或者教师,可以安慰“社会舆论”,然后——继续安慰——她会回到家乡,在那些弯曲而狭窄的街道走街串巷,要么教人们读书或者写字,要么帮人们退烧或者“醒脑”。实际上,关于这些事情,她连想都没想,从未有这样的打算。当生平第一次来到城市的时候,她在街头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读着商店的招牌:“牛奶店”、“日用工业品店”、“日用小百货店”,与此同时,她的内心却一直在催促:“快点看,快点走!”——第20或者第21个招牌是一块金属制成的牌匾——“交通部铁道中专学校”。

  这个名称里面包含了一组词:道-路-铁-交通,她突然觉得这仿佛是音乐,永远伴着她“飞翔”的音乐——风一般的运动着的音乐。可是,这一刻,她却呆立在这块匾额下面,一动不动,哪儿都没去。人们冲她友好地微笑,看到她呆若木鸡的样子有些害怕,核对了她那写在纸上的地址,就远远地跑开了。没错,别人学的是教师、医士、理发师、动物园管理员,而她,将要成为列车员。

  很多人嫌这个职业肮脏、辛苦,不过,任何职业都有不好的一面。她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纯粹是顺应她内心的召唤,因为这个工作能让她的心灵“飞翔”,也就是说,工作对于她就是带领她不断前进、前进的生活。如果她是一个男人,她肯定会选择当火车司机。这些都是她十分喜欢的:无往不胜的铁轨的金属光泽;夜晚的绿灯;最有力的蒸汽机那忙碌的运行节奏,它牵引着房子似的车厢,搭载着旅客以及他们鼓鼓的旅行箱和手提箱,承载着他们的梦想、痛苦、爱情和分别……但是,她的工作——也永远处于不停的告别、相逢之中——为旅客安排一两个昼夜的舒适生活,端茶倒水,伺弄烧水的锅炉,把车票收到一个带网眼的皮包里。她那蔚蓝色的制服,正配她那蔚蓝色的眼睛——这一切都是她喜欢的,几乎每一趟车次都让她像第一次出车那么激动。每当列车处于不停的运行之时,她就在狭窄的过道里挤来挤去,她虽然已经成年,但她有时也会捕捉到少女时代的感觉——她觉得,她在与车厢同步地飞行,仿佛她已经习惯穿的工作鞋在触碰着铁轨。

  她曾是幸福的,因为她具有对别人的不幸常常不加注意的天赋——不是由于她心肠硬或冷酷无情,而是由于她一贯喜欢沉浸在对远方、对未来的向往之中,她所在的那列火车正在可靠的、犹如钢铁巨人般的机车司机的带领下,朝那里飞奔。是的,她结婚了,丈夫是火车车厢挂钩员;而且,她就在火车上给他生下了两个女儿;她嫁给他,是因为应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人们都称赞这个挂钩员是一个好男人,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不喝酒,还是一个恋家的男人;每次,她从火车站下班都已经疲惫不堪,在回家的路上,她就知道,家里正在等她吃饭,桌子上摆着三个菜,菜做得很好,跟男人一样,分量很足。

  虽然这并非爱情,可是,她的爱情已经溶化在整个世界里,她只生活在未来,她没法专注于火车车厢挂钩员,因为,对她来说,无论如何,祖国都跟围绕着带有令人忧郁的深蓝色窗户的祖传小屋的、已经东倒西歪的板条栅栏没有关系。

  她有很多发生在火车上的浪漫故事——不是指一般的、庸俗意义上的浪漫——是她跟坐在列车员小房间里吃着酒菜的人、孤独的人发生的浪漫故事;不,这仅仅是浪漫的谈话而已,人家向她倾诉心灵的苦闷,有成年男人、青少年——甚至还有小孩、老头……他们有过许多美好的故事:夜晚时分,当悲痛和忧愁都被甩在车厢后面的时候,她就用一只手托起下巴,静静地聆听他们的故事,她几乎相信每一个人的诉说——她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祝愿每一个人将来能够幸福——他们都觉得,她所祝愿的幸福是光明而美好的。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在变老;她长大成人的每一个年岁,虽然给她增添了些许白发、皱纹,可是,也曾给她带来美丽;她,一如既往,还在不时地梦见自己在飞翔,当白天清醒的时候,她又对自己的秘密感到暗自好笑。由于她老是沉浸在未来之中,或许,由于她总的来说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也许,事情的产生正是在跟她内心对不上号的时候,或者,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地发生、出现了,所以,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国家的生活开始倾斜的那一刻,倾斜得如此危险,以至于一切都在一瞬间天翻地覆了,那时,她周围的人都明白:未来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如此迅速,仿佛未来从来不曾存在过。换言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未来——看得见摸得着的几个小时后的、甚至几天后的未来。但是,那个共同的、伟大的、或多或少把大家联系在一起的确定不变的未来,却一下子完全消失了,一去不复返了。乍一看,这种消失简直可笑——未来不存在了,可是,那毕竟是未来,实际上,随着未来的消亡,许多人也失去了现在。于是,她,以及她的丈夫,都失去了工作。

  以前,火车站总共只开两趟火车;如今,大大小小的工厂鳞次栉比地拔地而起之后,反而不需要运输了,本地的大部分人无处可去,不知所措。那些有目标的人,却苦于囊中羞涩;总之,前途不妙。后来,火车站被关闭了,人们开始偷偷地拆走铁道上的铁轨——有色金属和普通金属的铁件。而她,在麻木状态中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明白:在家里终归无所事事,而如今栖居在胃部某处的生命力,则大权在握,它指挥着人去求得生存。这个时候,她和丈夫——女儿们已经在上学——又回到了她的农村老家。

  白天,她努力振作精神,表现出农村人吃苦耐劳、筋疲力尽和充满自信的品质,已经不再有任何关于“飞行”的乱七八糟的幻想。比如,她经常去别人家串门,有意识地打听买一头奶牛的价格,奶牛是一座可靠的小型工厂,可以生产奶制品:奶牛不能要初胎的,而要能产奶的、性格温顺的。她从小就记住了这一点。她到人家串门,总是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哪里的东西更便宜些?”人们常常苦笑着回答:“你要便宜?我们还想卖得再贵点呢……”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菜园子、马铃薯甲虫、砍刀、地狱般的酷热、灌溉,以及无论怎么幻想只能让人变傻的劳累。她想生活得简单些,想得简单些,说得简单些,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迁就自己,她还是一事无成。村里人最喜欢的一句叫喊尤其使她生气:“我们能有什么盼头啊!”

  正因为她曾经“期盼”过什么,而村里的每一个农民也有自己的期盼未来、感觉未来、甚至奔向未来的可能,所以,她才郁闷。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觉得可怕。未来消逝了,如此地绝对,一去不复返,无论她怎么辗转反侧、哀声叹气,她就是找不到一条合乎逻辑的、明白易懂的解释。假如说,是战争毁掉了未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然而,并没有发生战争,只有掩人耳目的烟幕,它们是借用别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炮制出来的。要么,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如地震、洪水。要么,是上帝的惩罚——可是,假如上帝也在为什么而斗争的话,那么,根据她的理解,上帝肯定会把事情做得很公正,而现实的发展却是如此恬不知耻,破坏又是如此明目张胆,于是,未来被偷换了、被藏匿了、被封闭了,根本容不得任何的解释,而她,也无处求得一点慰藉。她曾经是那样地热爱铁路,只要一想起铁轨那令人愉快的光泽,一想起太阳随着铁轨奔跑时折射的光芒,她就会哭上整整一夜。所有这一切——太阳,机车的高温,拂晓时分火车制动装置在孤零零的小站发出的嘎吱声,她那节日庆典般的、天马行空式的飞翔——所有的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因此,她常常感到恼火,好像儿童时代的恼火——她被邀请去一家早已向往的人家做客,结果却是骗局,空欢喜一场。如今,一旦她开始梦见自己飞翔,她就会立刻醒来,醒来后痛苦不堪,然后会翻来覆去地再也无法入眠……

  第二天,她在菜园子里翻地,天很热,属于近几年最热的几天;当她抬头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时,她看了一眼太阳,忍不住就大喊一声,立即软绵绵地跌倒在地里,就在她还能明白这是阳光的最后几秒钟,她失去了知觉。她的丈夫,原先的火车车厢挂钩员,急得挨家挨户地找电话,请求派救护车来,他叫喊着,说她中了暑。她出院的时候,她的一只手已经瘫痪,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智力也发生了障碍;此后,她的丈夫和女儿也曾送她去别的医院就医,去了三家或者四家医院,终于,所有的钱都已经花尽。对于她,家人已经爱莫能助。

  如今,她剃了一个光头,已是半疯半癫,常常漫无目的地走家串户、四处闲逛;冬天的时候,人们好几次见她只穿一件贴身的衬衣,光着双脚。有些人还对她幸灾乐祸地嘲笑:瞧,她活该,谁叫她是那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呢!但是,这并不是实话,因为她从来不曾骄傲过,她只是过于轻信而已。

  然而,知道这件不幸之事的人,大部分都很可怜她,甚至试图倾听她那断断续续、骂骂咧咧、很难听懂的、病人的语言。

  “头-头,”她指着自己的光头说,“头-头-好-好……”

  “鬈发曾经很好看,”一些富有怜悯心的老太婆帮她翻译道,“你是很好看,是个美人!”——当她明白别人听懂了自己的话,明白别人在可怜她的时候,她就会痛苦地拉长脸,仿佛得到了解脱似的放声痛哭……

  她被剃成了平头,头发很短,那只瘫痪了的手,被一条布带挂在了胸口,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她浑身浮肿,这些药并无多大作用,却要经常强迫她大量服用。当别人说她是疯子的时候,她发起脾气来还是那么暴躁。发完脾气,她就变得虚弱、温顺、沉默,好像在她看来,根本没有发疯这么一说,而只是对永远逝去的生活的怀念——深深的、无尽的、无法言说的怀念。

就这样,在痛苦中又度过了几年时间,现在,人们都说,如今一种所谓“前景”的无聊之词又再次出现,接着,开始“复苏”,接着,小站好像又重新开放,虽然目前每周只有一两趟火车,但总的来说,生活还在继续。是的,生活还在继续。可是,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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