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将肉身供养在天地间。
我对哪吒这一人物一直感到兴趣。可能因为他是华人文化里少有触及“肉身”思维的一个角色吧。
民间的哪吒信仰很普遍,台湾、澳门我都看见过祀奉哪吒的庙宇。
在台湾,哪吒的信仰甚至在现代社会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如果坐计程车,会发现不少计程车司机,在前座驾驶盘前设置了哪吒的像,一个少年,一手高举乾坤圈,一手拿着长矛尖枪,脚下踩着风火轮,看起来意气风发。
哪吒已经从古代的神话故事,踏入现代人的生活,成为与车轮速度有关的驾驶司机的保护神。
在大型庆典仪式中,金光闪闪、摇滚重金属乐音中出现的三太子,或者骑摩托车出现,或者大跳“粘巴达”热舞,都使人觉得哪吒的生命力是东方诸神中特别旺盛强大的。
为什么是哪吒?可以是古老的神,又像是当代街头少年,可以跟玩滑板、玩直排轮鞋的青少年同伴一起,可以跟飙车的摩托骑士一起,狂飙呼啸过我们的城市。
中国有许多神话原型其实发源于印度,孙悟空、白娘娘都是,哪吒也不例外。
从“哪吒”这两个古怪的名字发音就可以感觉到他非汉族的血缘基因。
哪吒的故事在中国发展起来可以追溯到唐代,唐玄宗时代汉传密教的不空法师(Amog-havajra)翻译了《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据说“毗沙门天王”这位佛教护法神,对唐玄宗的数次出征战胜颇多灵验,因此这部经也很受朝廷重视。
经文里出现了“哪吒”:“尔时哪吒太子,手捧戟,以恶眼见四方,白佛言:我是北方天王吠室罗摩那罗阁(即毗沙门)第三王子其第二之孙。我祖父天王,及我哪吒同共每日三度,白佛言:我护持佛法,欲摄缚恶人或起不善之心。”
哪吒是梵文(Nalakuvara)音译,从经文来看,他是毗沙门天王的孙子,但在唐人笔记小说里,哪吒变成了北方多闻天王的儿子。
民间传奇小说从不拘束于史实,哪吒从唐代一部佛经开始,就有了他此后上天下海的身世传奇了。
现在一般人知道的“哪吒”故事主要来自《封神演义》,哪吒被塑造成一个商代末期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儿子,彻底摆脱印度佛经异族血统,脱胎换骨成为中国本土的一个少年英雄。
《封神演义》是一部了不起的书,结构形式上看来不那么“文学”,但是,离经叛道,想象力丰富,充满颠覆主流文化的潜在精神,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哪吒。
哪吒从母亲怀胎开始就是“异类”,他在娘胎三年六个月,显然似乎不想用一般世俗方式诞生。他的父亲李靖觉得这是一个“妖怪”,一怒之下拿刀剖开肉球,强迫哪吒出生。
哪吒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与威权的父亲对抗。在中国儒家文化里“君”与“父”是最不可挑战的权威,中国的文学也绝少敢于触碰这一禁忌。《封神演义》例外地塑造了一个不甩父权的少年形象。
哪吒具有神力,他大闹龙宫,也是在挑战不可侵犯的威权,打死龙王之子,痛殴东海龙王,引起四海龙王一起喧腾报复,彻底颠覆了儒家压抑下“君”“父”权威不可动摇的苦闷。
民间的喜爱疼惜哪吒,其实是在疼惜自己无以宣泄的对威权的痛恶吧。
《封神演义》最精彩的部分是父亲李靖站在不公义的龙王一边,用父权强迫哪吒向主流世俗妥协,这时,哪吒流露出绝望的悲痛。
少年英雄不是输在他的武艺,而是输在他必须屈服于父亲权威。
哪吒做了最决绝的动作,也是哪吒故事最动人的画面——“割肉还父,剔骨还母”。这个肉身来自父精母血,作为儿女,最大的背叛,也就是把骨肉还掉,把肉身的债还给父母,了断与父母的肉身牵连。
许多人少年时都被哪吒这一段画面震动过,“割肉还父,剔骨还母”,这是比希腊神话里《俄狄浦斯王》(Oedipus the King)的“杀父娶母”更彻底而绝望的肉身悲剧。
哪吒没有了肉身,解脱了一切与父母的联系,让自己成为彻底纯粹的孤独生命,一缕魂魄飘飘荡荡,行于虚空,中国人的肉身,或许从来不曾如此自由过,不曾如此真实而深沉地成为自我。
哪吒的师傅太乙真人,用莲花的梗与花叶,为哪吒造了新的“肉身”,与一切人世的肉体无关的“肉身”。
他有了神的肉身,可以手持火尖枪,身背乾坤圈,腰裹混天绫,脚踏风火轮,驰骋纵横于宇宙间,打遍不公不义。
台湾在七〇年代有作家奚淞改写《青少年哪吒》,蔡明亮之后拍摄了同名的电影。一直到今天,司机驾驶,人人一尊哪吒像,处处看到哪吒化身而成的狂飙青年,不服威权,不向世俗妥协,到了父母最后一关,或许还可以有哪吒绝望的告别——割肉还父,剔骨还母——这肉身供养在天地间,还有不枉生存的一缕纯粹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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