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尔•普鲁斯特:薇奥朗特,或名迷恋社交生活
1、薇奥朗特爱沉思的童年
德·斯蒂里子爵夫人慷慨,和蔼,充满迷人的娇媚。她的丈夫子爵的头脑极其灵活,脸容端正得令人赞叹。但是这位在本文开始时就出现的魁梧汉子更敏感,而且不那么庸俗。他们远离上流社会,在乡下的斯蒂里庄园里抚养女儿薇奥朗特。她像父亲一样漂亮、灵活,同母亲一样仁慈和神秘地迷人,似乎把父母亲的优点按照十分匀称的比例结合在一起。可是她心灵里,思想中,充满着各种不断改变的愿望,而在她身上却缺乏这样的一种意志,能不加限制地引导愿望,不让她成为愿望的可爱和脆弱的玩偶。这使薇奥朗特的母亲感到不安。要不是在一次狩猎事故中,子爵夫人同丈夫双双殒命,撇下蔽奥朗特这个十五岁孤女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母亲的这种不安之感本来是会日益加深的。薇奥朗特几乎可说是独自生活,在她的家庭教师,斯蒂里古堡总管老奥古斯坦细心而笨拙的照看下,她因为缺少朋友,就把幻想作为可爱的伴侣,立意要一辈子做幻想的忠诚伙伴。她带着幻想漫游花园的幽径、田野,在位于斯蒂里庄园的尽头,朝着大海的平台上凭栏遐想。幻想仿佛使薇奥朗特具有一种比原先更为高超的能力,在幻想的“教导”下她不仅能感知一切看得见的事物,而且能预感到一点儿看不见的事物。她的欢乐无穷无尽,但时常被悄然而来的、程度更为强烈的忧愁之感所打断。
2、情窦初开
除了奥古斯坦和当地的几个孩子,薇奥朗特看不到别的人。她的一个小姨母住在离这儿几小时路程的朱利昂日的古堡里,惟有这个姨母有时来看望薇奥朗特。有一天,她去看看外甥女,她的一个朋友陪同前往。他名叫奥诺雷,十六岁。薇奥朗特不喜欢他,他还是来了。在花园的小径上散步时,他告诉她一些很不得体的事,这是她始料所不及的。她感到十分舒心的快意,但旋即羞愧于色。夕阳西下,他们已走了好久,于是坐在长凳上,不用说,是想看看艳红的天空辉映大海的色彩。奥诺雷挨近薇奥朗特,怕她着凉,用老练缓慢的动作在她脖子上扣上皮裘,并向她提议,试试在他帮助下实践一下她刚才在花园里告诉她的理论。他想向她说悄悄话,嘴唇挨近薇奥朗特的耳畔,她没有退缩,可是,他们听到叶丛中有响声。“不要紧,”奥诺雷柔声细气地说。“是我的姨母,”薇奥朗特说。其实是风。薇奥朗特站了起来,这阵风来得正是时候,使她感到了凉意,她不想再坐下,并且不顾奥诺雷的哀求,便告退了。她十分悔恨,癔病发作,接连两天久久不能入睡。一想起这件事,她便辗转反侧。第三天,奥诺雷要求见她。她叫人回说已散步去了。奥诺雷压根儿不信,却不敢再来。第二年夏天,她满怀柔情而又忧郁地思念奥诺雷,因为她得知他当了水手出海了。太阳沉入海里,她坐在一年前他带她来坐过的那条长凳上,竭力回想奥诺雷的模样:嘴唇向前努着,绿眼睛半闭半张,目光像光线一样扫视,落在她身上使她感到有点儿像一道热烘烘的、强烈的光。在温馨的夜晚,浩瀚而神秘的夜晚,她深信没有人会看到她,这激起了她的情欲,这时她听见奥诺雷的嗓音在耳畔向她诉说不该说的事。这情景她全都回想起来,宛如欲念一般缠人,呈现在她跟前。一天晚上,吃晚餐时,她感叹一声,瞧瞧坐在自己对面的总管。
“我很愁闷,奥古斯坦,”薇奥朗特说。她又添了一句:“没有人爱我。”
奥古斯坦接口道:“一周前,我到朱利昂日去整理书柜,听到有人谈论您:‘她多漂亮啊!”’
“谁说的?”薇奥朗特愁闷地问。
一丝笑意无力地、勉强地掀起她的嘴角,犹如人们想撩开窗帘,让白天的欢乐气氛进屋—样。
“去年那个年轻人,奥诺雷先生……”
“我还以为他出海了呢,”薇奥朗特说。
“他已经回来了,”奥古斯坦说。
薇奥朗特倏地站起身,几乎踉踉跄跄地走回卧室,给奥诺雷写信,叫他来看自己。拿起笔时,她有一种幸福的感觉,—种还没有过的充满力量的感觉;她觉得她是在按自己的意趣,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安排自己的生活;她觉得,在好像无意地把他们禁锢起来并使他们彼此远离的两个命运的齿轮上,她仍然能够用拇指轻轻地推动一下;她觉得他晚上会出现在平台上,并不会由于情欲得不到满足而处于十分痛苦的恍惚状态;她觉得自己的这番还没有让他听到过的情意一一这是她在内心中不断编织的浪漫感情——和现实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些能够沟通的途径,她将由此冲向那难以达到的目标,创造条件,使这个目标变得可以实现。翌日,她收到奥诺雷的回音,她颤抖着走到他拥抱过她的那条长凳上去阅读。
小姐:
我在船启航前一小时,收到了您的信。我们只停泊了一周,我要四年后才能返回。请经常想起
尊敬您的、满怀温情的
奥诺雷
于是,她凝视着那个平台——他已不会到这儿来了,而且在这儿也无人能满足她的心愿。她也凝视着那大海——大海从她身边夺走了他,在少女的想像中,大海让她稍微领略了一下它那神秘而忧郁的巨大魅力作为补偿,这是不属于我们的那些物体的魅力,它们反映出过多的天穹,浸没过多的海岸。这时,薇奥朗特泪如雨人。
晚上她说:“可怜的奥古斯坦,我遭到了很大的不幸。”
对她来说,推心置腹的需要开始从她情窦初开时所遭受的最早的失望中产生,这是自然而然的,就像平常人们从爱情中得到最初的满足那样。她还没有经历过爱情。不久,她就受到相思的折磨,这是人们用以了解爱情的唯—方式。
3、爱情的痛苦
薇奥朗特恋爱了,换句话说,一个名叫洛朗斯的年轻英国人几个月内成了她胡思乱想的对象,她最重大的行动的目标。她跟他打过一次猎,不明白为什么想重见他的愿望主宰了她的思想,推动她走上同他相会的道路,向他相会的道路,使她夜不成眠,破坏她的休息和幸福。薇奥朗特倾心爱慕,却遭到轻慢的对待:洛朗斯喜欢上流社会,而她喜欢上流社会则是为了追随他。可是洛朗斯对这个二十岁的乡村姑娘却不屑一顾。她因忧闷和嫉妒而病倒,于是就到某地的温泉去,想忘却洛朗斯,可是,看到自己不如那么多比不上她的女人受到青睐,她的自尊心受了损伤,为了战胜她们,她决计把她们的成功夺取过来。
她说:“好心的奥古斯坦,我要离开你,到奥地利商廷去。”
奥古斯坦说:“但愿不要这样,您要是待在那么多恶人中间,此地的穷人就会得不到您的善心安慰。您不会再跟我们的孩子们在树林里玩耍,谁弹奏教堂学的管风琴呢?我们会看不到您在田野里绘画,您不会再给我们作曲。”
薇奥朗特说:“别担心,奥古斯坦,不过给我管好我的古堡和斯蒂里的农民。到上流社会去,对我来说只是—种方法。上流社会给人提供一些庸俗但又不可战胜的武器,有朝一日我要得到爱情,便必须掌握这些武器。好奇心也促使我这样做,好像这是一种需要;过上比眼前的生活更讲究一点物质、更少一点思索的生活:这既是憩息,也是我渴望的学校。我地位一旦确定,假期结束,我便离开上流社会,回到乡下,回到我们善良纯朴的人们中间,谱写我最喜爱的歌曲在未来的某一确定的时刻,我会在这斜坡上止步,返回我们的斯蒂里庄园,生活在你的身边,我的亲爱的。”
奥古斯坦说:“您能这样做吗?”
薇奥朗特说:“只要愿意,就能做到。”
奥古斯坦说:“恐怕那时您不想这样做。”
薇奥朗特问:“为什么?”
奥古斯坦说:“因为您那时早已变了。”
4、迷恋社交生活
上流社会的那些姑娘异常平庸,薇奥朗特只要走到她们中间去,便使她们几乎都黯然失色。那些最难接近的贵族老爷和最孤僻的艺术家都迎她而来,向她献殷勤。惟有她一个人有头脑和鉴赏力,举止得体,使人感到尽善尽美。一些喜剧作品、香水、连衣裙因她的推荐而风靡一时。裁缝、作家、理发师纷纷乞求她的支持。最著名的奥地利时装女专家征求她的同意,担当她的裁缝,鼎鼎大名的欧洲亲王征求她的同意,以她的情人自命,她认为对于他们两人所作的这种敬重的表示都应拒绝接受,否则这就会明确地给他们的典雅名声增添光彩。在要求薇奥朗特在家中款待的年轻人中,洛朗斯因一再坚请而受人注目。以前,他引起她满腹忧思,如今这样做又使她有点厌恶。他的卑下超过他以前的轻慢,使他离她更远。“我没有权利恼火,”她思忖,“我过去并非因为觉得他心灵高尚而爱他,我那时一直不敢承认自己清楚地感到他是卑劣的。但是这种感觉并不妨碍我爱他,而只是阻止我去爱高尚的心灵。我想,一个人可以是卑劣的,同时又是可爱的。这个人只要不再情有所钟,便会回过头来更喜欢心肠好的人。这种对恶人的迷恋多么古怪,因为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能以受到情欲的迷惑为借口:精神恋爱微不足道。”我们以后会看到,她会认为肉欲的爱更加微不足道。
奥古斯坦来看望她,想把她带回斯蒂里庄园。他对她说:
“您已经征服了一个真正的王国,这对您还不够吗?但愿您重新变成从前的薇奥朗特。”
薇奥朗特说:“我恰好刚刚征服了这个王国,奥古斯坦,至少让我统治它几个月。”
奥古斯坦没有预料到的一件事,使薇奥朗特暂时不必去考虑退隐。她拒绝了二十位尊贵的殿下、同样多的君主和一个天才人物的求婚,嫁给了波希米亚公爵,他有极大的魅力和五百万社卡托(威尼斯古金币名)。奥诺雷返回的消息在婚礼的前夕差点使婚姻破裂。但是,他害了一种病,毁了脸容,他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令薇奥朗特生厌。她为自己虚幻的情欲感到伤心,从前,她的欲念是那么强烈,她向往那个犹如花儿盛开的肉体,而如今这个肉休却像已经永远枯萎的花儿了,波希米亚公爵夫人继续使人着迷,如同以前斯蒂里庄园的薇奥朗特那样,公爵的偌大家产只起着与她这件艺术品相配的框架的作用。世间的事物,每当崇高的努力也不能使它们保持重心的时候,就会有这种自然而然地每况愈下的倾向,好像这是由不得它们自己做主似的,她从艺术品变成了奢侈品。奥古斯坦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后,十分惊讶。他给她写信:“为什么公爵夫人不断谈论薇奥朗特从前如此藐视的东西?”
薇奥朗特回信说:“如果我保持原来的一些固定的看法,出于它们超凡脱俗的本质,生活在上流社会的人对之反感,不能理解,这样,我就一定不像现在那样讨人喜欢了。可是我烦恼得很,我的好奥古斯坦。”
他来看望她,给她解释她为什么会烦恼:
“您喜欢音乐、思索、施舍、孤独和乡衬,而现在您已不再顾及这些爱好了。成功占据您的心灵,欢乐拖住您的身子。惟有按照心灵深处的意向去做自己所喜欢的事,才能找到幸福。”
薇奥朗特说:“你没有经历过,怎么知道的呢?”
奥古斯坦说:“我想过,也就是说一切都体味到了,我但愿不久您会厌恶这种乏味的生活。”
薇奥朗特越来越烦闷,她一直闷闷不乐。上流社会伤风败俗的习气过去没有触动过她,如今却对她起了作用,残酷无情地伤害了她,犹如四季的时光无情地压垮了由于患病而无法抵抗的躯体。有一天,她独自漫步在阒几无人影的林阴路上,一个女人从她起初没看到的马车里下来,径直向她走来,同她攀谈,问她是不是薇奥朗特·德·波希米亚,并告诉她,自己是她母亲的旧友,想再见见从前在膝头上抱过的小薇奥朗特。这个女人激动地拥抱她,挽住她的腰,不停地吻她,薇奥朗特没有和她说再见,拔腿就逃。翌日傍晚,薇奥朗特前往参加欢迎米泽娜公主的晚会,她并不认识这位公主。她认出了这就是昨天那位可憎的太太。薇奥朗特一直尊敬的一位孀妇对她说
“您要我把您介绍给米泽娜公主吗?”
薇奥朗特说:“不!”
那位孤孀说:“别胆怯。我拿得稳,她会喜欢您的。她非常喜欢漂亮女人。”
从这天起,薇奥朗特有了两个死敌:米泽娜公主和那位孤孀,她们到处把她说成高傲和淫乱的魔鬼。薇奥朗特知道后,为自身的遭遇和女人的恶毒伤心饮泣。至于说对男人的恶意,她早已逆来顺受了,不久,她每晚总是要对丈夫说:
“后天我们动身去我的斯蒂里庄园吧,我们再也不离开那里。”
可是接着总是会有人举行晚会,这个晚会也许比其他的晚会更使她喜欢,再说她正有着一条更漂亮的连衣裙要炫耀一番呢。有关想像、创作、独自在思索中生活、为他人做出牺牲等这些方面的强烈需要,尽管使她因得不到满足而感到痛苦,妨碍她在上流社会中找到欢乐的影子,却已经变得淡薄,不再是那么急切地促使她改变生活,迫使她放弃上流社会,过自己真正的生活。人们看到她继续过着那种豪华然而又是可悲的生活,这是一种一成不变的、几乎可说是逐渐地完全失去意义的生活:在她身上,人们只能看到那种高尚的生活所留下的令人伤感的影子。而她本来是能够过上这种生活的,可是现在却对它日益远离了:乐善好施的强烈意念原本会像潮水那样洗刷她的心灵,荡平堵塞一颗世俗的心的一切人类不平等,而现在却早已被自私自利、卖弄风情和野心所构成的千百条堤坝挡住了。她对做好事的兴趣就像她在想引人注意而故意做出优美的姿态的时候—样:她仍然施舍金钱,为了做好事而花费自己的精力和时间,但是她的一部分心思另有所属,不再由她做主了。她早上仍然躺在床上看书,或者沉思,不过头脑里乱糟糟的,她现在已不关心世事,只是打量自己,可又不是为了深化对自己的认识,而是为了放荡地、风骚地自我欣赏,好像面对镜子一样。如果在那时向她禀报有人来访,她也没有毅力把来客挡回去,以便继续沉思或看书。她竟至于在欣赏大自然的时候也会有反常的感受,在她看来,四季的魅力只不过是为了给优美的举止或服饰增添“芳香”和“色调”而存在的。冬天的魅力变成怕冷的乐趣,而狩猎的快乐使她感受不到秋天的忧郁。有时,她孤零零地在森林中行走,竭力想重新找到真正欢乐的天然源泉。可是在阴暗的枝叶丛下漫步时,她身上穿的却总是色彩鲜艳的连衣裙,她对自己漂亮的服饰感到很得意,这就败坏了她独自沉思的乐趣。
公爵总是问道;“明天我们动身吗?”
薇奥朗特总是回答说:“后天吧。”
后来公爵就不再问她了。薇奥朗特给抱怨不已的奥古斯坦写信说:“待我年事稍增时我会回来的!”奥古斯坦回答说:“啊!您把自己的青春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们;您永远不会回到您的斯蒂里庄园来啦。”她始终没有回去。年轻时,她待在上流社会中,主宰她几乎还是孩子时便已征服的典雅王国。年老时,她留在那里保卫这个王国。但是她徒劳无功。她失去了这个王国。她去世时,还在力图革新征服它。奥古斯坦一直指望她厌倦这种生活。可是他没有考虑到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即使起初是由虚荣心助长的,却克服了厌恶、蔑视和烦恼,这便是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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