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青春失落的梦——读曹雪芹《红楼梦》
文\何汉杰
鲁迅先生曾言《红楼梦》的命意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诚然,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宝黛钗。就是不说命意,单就内容而言,有人读到儒释道,有人读到诗词曲;有人读到忠臣义事,有人读到儿女情长;有人读到盛馔游戏,有人读到世道人心……《红楼梦》就是这样一部包罗万象、空前绝后的“文化小说”。
《红楼梦》的家族兴衰、人情练达,人们已经谈的太多。我们要了解这样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不妨回到小说本身。
《红楼梦》到底写了什么呢?从最简单的层面看,写了一场梦,一场青春失落的梦。
小说着意刻画的人物除了贾母、刘姥姥、贾政、王夫人等两辈人之外,大部分笔墨落在了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等为主的青年一代身上。贾宝玉是受宠的混世魔王,带着公子哥儿的习气,又带几分超凡脱俗的风格,浑劲儿上来,叫人喜欢不起来,痴劲儿上来,叫人不得不怜惜,他最单纯,身上的毛病最多,却也最有看头。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林黛玉和薛宝钗各有意态;黛玉是一肚子文章,一身多病;宝钗可人,行事处处谨慎,颇有一些城府。王熙凤是醋瓮,心里歹毒,口里尖快。贾家的四个姑娘,元春德行样貌无失,可惜命不好,进宫做了妃子;迎春木讷;探春无人不爱,可惜不是太太养的,出身不好;惜春尚小,自幼无母,不能管事。许多丫鬟也是各有情态、各怀心思。
贾宝玉和王熙凤是这张关系网的大纲,宝玉在这一群人中的处境同他的玉一样,“园子里姐姐妹妹们都没有,单我有”;王熙凤的作用也同她的笑一样,“丹唇未启笑先开”。贾宝玉是青春的开端,人世间的不同构成了他看待世界的眼光,包括他看黛玉和宝钗,他看袭人和晴雯,他看薛蟠和柳湘莲,他看“四书”和《西厢记》等等;王熙凤是青春的收束,“笑”成为她维系上下关系的法宝,成人的世界里奉行不打笑脸人,不管是这笑里带着醋意,带着谄媚,还是带着刀子。
如果说贾宝玉的纯净造成了青春的迷惘,他需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么王熙凤的世情则是另一个极端,结局是“机关算尽太聪明”,极纯净和极世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
贾宝玉的性格是成长式的,也可以说是发现式的,这与其他人不同,构成《红楼梦》典型的性格悲剧。开篇“梦幻识通灵”,把整个故事安排在一个命运当中,一个石头要去人间享受荣华富贵,却被告知红尘中的乐事不能永远依持,结果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乍一看这是个命运的悲剧,一切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都是命运安排好的,就像希腊悲剧里俄狄浦斯注定要弑其父娶其母。但看下去,实际却并不如此。
故事以贾雨村发端,但其实是从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开始的。作为侄媳的秦可卿扣开了贾宝玉这一片净土。第五回里宝玉梦里迷迷惑惑中唤秦氏的小名,醒来又强取袭人偷试云雨之事。从情理上来说,宝玉这种正常的生理情况本不应当联系着这两个人,但这真实的发生了,其中充满了青春的羞涩、错位和无奈。此前此后,贾府里来来往往的人无不充满着羞涩、错位和无奈。宝玉在这件事后,对袭人与旁人不同,他多情的性子也便一放不可收。
这之后,不管是葬礼、省亲、造园、节日、生日、宴会等等活动,他都因为身份的缘故被动地参与其中。这之中又数大观园题对额和听曲文悟禅机最为紧要。第十七回大观园题额应该是贾宝玉才情的充分体现,他因为初生牛犊和性情不俗,说出“曲径通幽”“有凤来仪”这些恰切又脱俗的匾额,又作出令众人叫好的对联来。这虽是被迫的行为,却是他才情的集中展示。如果结合他后来在诗社等一些场合的表现,会知道他是邪才,常有一些令人叫绝的想法,但是真要作起诗做起正经事儿来却并不在行。
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点了一曲《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的戏,散宴后贾母因为怜爱两个戏子,特意赏了钱,史湘云因为性子急把一个戏子像林黛玉的话说了出来,弄得贾宝玉两边劝人,最后遭两处贬谤,十分无趣。这样的情形在小孩子中间太正常不过,但往往青春中这样充满误会的无力感会刺激人的成长。贾宝玉想起戏文里“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又作了偈填了词,觉得无挂碍心中自得。这显得怪异而难得,宝玉此时不过十二三岁,居然在遭到两厢埋怨之后能够心中自得,按照佛教的说法,他原本是有慧根的,这倒不像是青春的故事了。至此,贾宝玉的性情才确立起来,他是怎样一个人物也大致可以想见了。
可以说云雨是贾宝玉多情的唤醒,题额是他才情的发现,戏文是他悟性的映证。
贾宝玉的性情还不止此,第二回中借冷子兴之口说出他喜欢女儿的清爽,厌恶男人的浊臭;他还说自己是须眉浊物,不如化作女儿身,这跟上面三条联系起来,就会发现贾宝玉内心中有一片净土,相信“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那里不染一点尘埃,这也正是问题的所在。绝对清净是不存在的,何况他生在贾府之中。第六十六回里柳湘莲说“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这话过分了些,但结合宝玉的性情看,也确实如此了。摆脱青春困境的人因为人情世故真不干净,处于青春困惑中的人因为心地单纯觉得自己不干净,这构成现实与精神的双重困境。
贾宝玉的性情如此,也预示着他的结局,他迷恋的是在众多姑娘中间做情种,然而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随着众人的成长,青春散去,他的这种性格的悲剧性愈发显出来。这个悲剧结尾的开始便是他跟宝钗的婚事。这里又有一丝命运悲剧的意思,王熙凤的掉包儿法瞒过贾宝玉把薛宝钗嫁给了他,把他弄得疯疯傻傻,实在可悲可叹。当青春各种复杂的情感突然收束,收束得如此出人意料,变成婚姻这种既定的形式,那么任何青春美好的梦想都将归于寂灭。
贾宝玉的梦迷失在性格的悲剧中,如果《红楼梦》仅止于此,便不好看。其中的青春意气、少年盛况甚至比故事本身具有更大的是吸引力,众芳在大观园的活动构成了这场青春盛事,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写尽多少青春的感伤与任性。
但这些并不是最独特的,最独特的要数其中的三结诗社。清人诸联在他的《红楼评梦》中有一条短论说:“全部一百二十回书,吾以三字概之,曰真,曰新,曰文”。其中“文”是说所写内容文雅,书写的方式也很文雅,最集中的表现便是诗。《红楼梦》中的诗,跟“四大名著”其他三部比起来,要典雅得多。这一方面是其中的情境更有诗意,青春的情感怎么能没有诗来宣泄;另一方面是作者的诗文造诣很高。《三国演义》中的诗多写计谋和对历史的咏叹,《水浒传》中的诗多写粗粝英雄的行为和装扮,《西游记》的诗多是神怪的描写与道理的应证,都没办法与《红楼梦》中的诗相比。
《红楼梦》用了三回之多的篇幅专意写结诗社。最为经典的87版《红楼梦》电视剧把结诗社的片段大幅省去了,仅三十二集探春远嫁之际,有一些回忆的片段。这样处理或许是担心诗社的活动,参与者自得其乐,旁观者却未必看得下去。这侧面说明结诗社的活动已经离我们的生活很远了。但要知道,古人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富家子弟的生活,是离不开诗的,不管是真风流还是假风雅。就连薛蟠这样的纨绔子弟,在宴席上作出乌七八糟的世俗顺口溜来遭到众人笑话也感到羞耻。
《红楼梦》结诗社,第一次是在第三十七回结“海棠社”,第二次是在第三十八回结“菊花社”,第三次是在第七十回结“桃花社”。第一次结社是因为贾政点了学差,贾宝玉暂时脱掉了“紧箍咒”,同时,人缘好且颇有管理才能的探春发了结社信。摆脱了贾政的压制,贾宝玉青春的萌动自然窜上来,对他来说,起诗社能召集众人玩乐,又有雅兴的名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了,即使在诗社中他的表现实在不佳。
第一次林黛玉“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妙句博得众人叫好,然而社长李纨却推了含蓄浑厚的宝钗诗为第一。第二次吃蟹赏桂结菊花社,宝钗的食蟹诗用“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讽刺世人,用小题目写大寓意,众人奉为绝唱。这两次结社连着,又就了重阳节的日子,把大观园的风雅发挥到极致。
第三次结社时已经不如前两次意气爽快了,诗社停了快一年,大家看了林黛玉的一首感伤的《桃花诗》起了诗情,才又提议起来。但是中间被贾政将要回京的书信耽搁,一直拖到暮春时节。这一次林黛玉的“漂泊亦如人命薄”“韶华竟白头”的《唐多令》引得众人生悲。但薛宝钗充满气力的“东风卷得均匀”“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把众人从感伤中拉回来,又得了第一。三结诗社,薛宝钗三夺魁,论才情,林黛玉要胜薛宝钗一筹,但是黛玉之诗清高、感伤气太重,在评判中终输一分,在命运中何尝不是,这也是她性格的悲剧性所在。
要知道的是古代科举考试中,诗赋一直是头等大事,考的是读书的聪明才智。贾宝玉最痛恨科举,但对诗确是迷得很深,诗对他来说很日常化,这就是大家公子的范儿。《红楼梦》中有琴棋书画,有儒佛道隐,有伶牙俐齿,有明眸善睐,但最能体现出才性的还在诗。因为诗有信口道来,妙不可言;也有苦思沉吟,却干涩无味。自古文人讲究的就是快且好,当时作出来就博得大名,作不出就黯然失色。黛、钗二人始终在诗社中排在一二位,这其中也暗藏着较量的意味。
诗能见才,也能见性,才性连着命运。这场青春的相聚越是盛大,之后“异兆发悲音”的贾府越是颓唐。闻说探春远嫁,宝玉哭倒在炕上,说出了一句“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想结诗社的时候,人人作诗任才逞性,是何等的风光快活,而今却落得如此境地,大观园里竟出现了秦可卿的幽魂,一场关于青春的梦就这样彻底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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