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历史中的武则天

 

真实历史中的武则天

文\李宗陶

 

抹去《武媚娘传奇》带来的浮沫，看看真实历史里的武则天。人类历史上，如此沉迷于权力、治国、经天纬地的女性，大约每隔数百年会出现一位。其形成，不外乎是男权社会的投射与变异，她们模仿并施行的仁与暴、善与恶，从未超出男人们曾经做过的。

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帝67岁正式登上皇位，此前，从染指、插手到独揽大权，她铺垫了整整30年。

她闺名武照，是前木材商人武信的小女儿，上有两兄（异母）一姊。武信的父亲武华在隋文帝时出任小官员，且农且商，家境殷实。唐初，士族门阀观念盛，武信结识李渊父子，于灭隋建唐有功，官拜工部尚书等职。他被记载的忠君事迹包括：两个儿子接连夭亡，他不回家；妻子病危，他也不回家。高祖李渊亲自过问他的续弦，将名门千金杨氏（当时已40出头）许配给他，这就是武照的母亲。

武照出生在利州（今四川广元），父亲时任利州都督。传说杨氏在某个春日泛舟嘉陵江，在江潭与黑龙交合有了身孕。等武照当上皇帝，又有袁天罡为婴儿武照相面“当为天下之主”传说补充。这种寻找天命、龙种、神迹的传统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

背诗词、习文史、拜佛进香是武照6岁前的日常生活。6岁这年，高祖薨，武信悲痛过度吐血而卒，母女恪守儒礼，守丧三年。当她们一家扶灵柩回到长安，美名也紧随而至。

武照生得“方额广颐”，额头宽、下巴饱满。当时的长安是座开放之城，胡乐、胡服、胡舞、胡技与中国的礼乐诗书在此交融，胡风汉渐的一个结果是，女子以高大、健硕、丰满、佛相为美。当时的上流圈里，武照属于“美容止”，即容貌举止都颇具风采。

这3个字渐渐传到宫里。待三年孝服期满，武照便被召入宫，拜为五品才人，当年虚岁十四。

唐代皇帝有一后、四妃、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三班低级宫女每班27人；由贵妃到侍巾，位分九品，人数上千，统称六宫佳丽。唐太宗即位之初，先后两次遣散多为父亲留下的粉黛宫女达六千多人。

佳丽的选拔和迎聘基本沿制汉晋：由内侍省女官先入闺阁，引女入浴，目测身材面相肌肤，细察有无痣、痔、疡、疤，验明健康、无瑕疵的处女，一一记录回报，再按仪制迎纳进宫。

进宫后，跟随两位宫博士学习经史、文学、书画、算学，以及皇家的一套仪、典、礼，包括如何扈从皇帝出巡、行幸、祭祀、郊社、出猎；如何走路、站立、叩拜、舞蹈、宴饮等等。武照在这个阶段习得的才智，日后陆续体现。

她晚年向臣子忆起旧事：太宗有一匹狮鬃马，性烈，没人能驯服。少女武照向皇帝说，我能，只要给我三样东西，一根铁鞭，一个铁锤，一把利剑；若不能用铁鞭制伏它，就用铁锤，若还不能，就用利剑刺进它的脖子。

太宗夸奖了武才人的勇气。史料表明，在12年的才人任期里，武照未曾得到太宗的垂幸。

《旧唐书·高宗本纪》里有一句讲高宗李治做太子时与武才人相识：时上在东宫，因入侍，悦之。已拍成的电视剧里是好长一段戏：太子到父皇寝宫侍奉服食丹药过多的太宗，遇到年长他两岁的武才人，怀有好感——除了眉目传情、秋波暗送乃至勾勾搭搭，今天的人恐怕找不到其他形体动作来表达1500年前的那款“悦之”。

李治是个感性、仁懦、温情的人。母亲长孙皇后去世时，他才9岁，表现出的悲恸令长者意外。父亲腿上长了一个毒疮，不能走路，19岁的李治上前，俯身吮毒。大哥李承乾和四哥李泰因争位双双被废，贬至边疆，他去送行，看到哥哥们衣衫单薄，随行人员很少，便向父皇上书，请求念及父子之情，多给衣食补给，让他们吃饱穿暖。他对年长有权威的女性颇有眷赖，从母亲、老师薛婕妤，一直到武皇后——在继位的第11个年头，他患上头风之疾，索性将代理朝政的重责交给了皇后。那一年，武后35岁。

至于武照由才人到昭仪到宸妃，而“性简重，不曲事上下”的王皇后被废，连同高宗宠爱的萧淑妃双双被赐死，可参照《甄嬛传》有关情节——高宗幸临寺庙，武氏暗怀龙胎，皇后欲制淑妃，迎武才人回宫，进而上演内宫争斗中常见的毒杀、嫁祸、借刀杀人、斩草除根等等。

个中奥妙也不复杂，武氏幼年即在宫中成长，见多阴谋与手段，明枪与暗箭——主宰后宫的，明里是皇后贵妃，暗里则另有权臣宫女下人。武氏专挑那些受主子薄待之人，“款结之，得赐予，尽以分遗”，久之，皇后宠妃身边就有了她的眼线。

但武皇后在治国理政上确实有一套，能令高宗认可，也令文武大臣折服。她的楷模实际上是唐太宗，那个曾教导过太子“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明君，也是那个不得已杀了兄弟逼父退位、纳弟妻为妾的秦王。

她四次行亲蚕躬桑大典，是唐代象征性务农最多的皇后；她敦促高宗求访贤才，推动科举取士，躬行太宗“为政之道在于用人”遗训。及至登基，她有许敬宗、来俊臣这样的奸臣酷吏，也有狄仁杰、张柬之这样的智者忠良，什么时候用什么人，她懂。

麟德元年（664年），武则天生下她第6个孩子太平公主。关于她的种种“专恣”，比方改立太子，削减皇上妃妾人数，常常驳回宰相处理的事务，渐令高宗和朝臣们心生不满。高宗密召宰相上官仪等人商议，打算废掉武氏皇后之位。上官仪草拟了废后诏书。

武皇后闻讯来到高宗面前，看着诏书，气定神闲，婉婉道来，有理有据，噎得高宗只能推恶：“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于是，上官仪下狱死，刚出生的孙女上官婉儿随母郑氏配入内庭为婢，14岁上因聪慧善文成为武则天的“女相”，多有“绝丽”诗文传世，此乃后话。自此，高宗于朝堂处理政务，皇后垂帘其后，“政无大小，皆与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

高宗23岁登基时年号永徽，6年后立武照为后，改年号显庆，此后34年间，年号更迭达15个。武则天在称帝前掌握实权的6年里，用过3个年号，称帝15年间用过10个年号。这些频繁更替的“元年”里蕴藏着多少另起一行、书写历史新章的雄心，以及追求名正言顺的艰辛。关陇大姓“李”和源自姬姓的“武”，在争夺江山，确立正统性、正当性的争战中，始终对峙。

武则天所生的太子弘深得高宗钟爱。李弘监国8年，因替长年幽禁宫中、三十多岁还没出嫁的义阳、宣城两位公主（均为萧淑妃之女）求情，触怒武后，当天把二公主配给两名卫士。不久，李弘被毒死在合壁宫，时人多认为是亲母所杀。

同时，武则天继续在增强边防、发展农桑、修治水利、选拔人才方面表现才能。她向高宗上表的建言十二事，融二十多年从政经验和未来施政方略为一炉，蕴含了孔子、老子哲理，堪称经典。她召集大批文人学士，修书撰书，留下《玄览》、《古今内范》、《青宫纪要》等典章。其中，《臣轨》含匡君、治国、将兵、惠民等规范，与太宗所写遗训《帝范》被誉为君臣之书。

弘道元年（683年）十二月，高宗驾崩，临终遗诏：太子李显于灵柩前即位，军国大事有不能裁决者，由武则天决定。7天后，李显即位，是为唐中宗。亲生母亲武则天被尊为皇太后。

3个月后，武后废中宗为庐陵王，贬迁房州；紧接着借特使之手胁迫第二个亲生儿子李贤自缢；立第四子豫王李旦为帝，是为唐睿宗。然而，22岁的新帝从不上朝执政，形同幽禁，而武后临朝称制，独揽朝纲。其间也演过归政与睿宗的戏码，傀儡儿子相当配合，一而再、再而三坚请母后继续执政。

人类历史上，如此沉迷于权力、治国、经天纬地的女性，大约每隔数百年会出现一位。其形成，不外乎是男权社会的投射与变异，她们模仿并施行的仁与暴、善与恶，从未超出男人们曾经做过的。

此时，高祖李渊之女千金公主向武后敬献江湖医生姓冯名小宝，说是所制中草药有奇效，且通拳术，“有非常材用，可为近侍”。正史野史都说，这冯小宝是武后的面首、男妃。

李唐一代，多有胡人血统，男女之大防代以宽松绮丽的本能，一女多嫁、兄弟共妻皆不足为奇。皇帝的儿子中有妻妾成群兼好娈童的，皇帝的女儿如高阳、襄阳、太平、安乐、永嘉各位公主，内室都养有男宠。据说冯小宝在蒙武后召见之前，曾经数位公主试用。

武后果然笑纳，赐名怀义，改姓薛，剃发为僧，任白马寺方丈，从此内宫行走。皇宫里于是多了一景：一条壮汉雄踞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任谁都不行礼，昂昂然而过。曾有臣子奏请圣上将大和尚去势，方能允其进出后宫，以保宫女贞洁。据说武后阅完奏本，大笑起来。

半年后，徐敬业、徐敬猷兄弟打着李姓，联合唐之奇、杜求仁等人，以“匡扶庐陵王”为旗号，在扬州举兵反武，十多天内即聚部众十万。武后命左玉钤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大总管，率兵三十万，前往征讨。两个月后，徐敬业兵败自杀，留下骆宾王一篇文采飞扬、气势磅礴的《为李敬业讨武曌檄》光耀史册。

“曌”字为武后所造，意同“照”。她创造的则天文字部分传到日本、韩国，日本的人名用字里至今有遗存。

一年之后，武后下令造出延恩、招谏、伸冤、通玄4个铜匦（铜制小箱子），放在朝堂之上接受臣子的表疏；同时大开告密之门，鼓励全民告密——进京告密者，国家供给驿站车马和饮食；农夫樵人，武后也亲自接见。所告之事，如果符合旨意，可破格升官。所告并非事实，也不问罪。

一大批酷吏在成长。索元礼、来俊臣、周兴、侯思止等市井无赖、引车卖浆之辈掌管制狱后，在发扬我国古代酷刑、竞相登峰造极的路上又走出一程。来俊臣所造十大枷（十种酷行）尤其令人叹为观止，“请君入瓮”也由此间生发。被告密者一旦下狱，会“战栗流汗，望风自诬”，能活着出狱的百无一二。

告密之风大盛，朝廷上下一片恐怖。父母、兄姊、师友、邻人都有可能成为告密者，每个人都在告与被告之间提着条命惶惶活着。有一阵，大臣们每次上朝之前，都要同家人诀别。吟咏“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人陈子昂当年有奏疏反映真实情状。

史家分析，为夺取政权、威慑人心，武则天所用一切手段都是形势之必然。因为无论在庙堂之上还是乡野之间，她是一个篡夺李唐社稷的“女祸”。用什么来堵那么多人的口、平那么多不屈的心呢？惟有镇压，以国家暴力机器轰轰然碾过所有的对抗。

朝廷内外自有一班见风使舵之辈，如许敬宗、武承嗣等人，甚至李家的后代，所谓的皇帝李旦和千金公主都要求改姓武。他们是武氏王朝得以诞生的条件。至于号称在洛水中发现巨石“圣母临人，永昌帝业”，乃至种种传说神迹的散布，不过是假天意行人事。

武后一手用酷吏，一手用贤臣，使逆亡，使顺昌，使拥反两派互搏。林语堂1944年游罢广元，写下《武则天正传》。书后附有三张武后谋杀表，分涉武氏近族、李唐宗室、文武大臣，直接死于武则天之手的总计93人。

垂拱年间的数次对抗均被扑灭，诛杀无数。渐渐，臣子呼声起：与其临朝称制，不如返正以安天下之心。但武氏王权的不坚不固贯串始终，从临朝到退位，她用过的宰相共有73人，其不安、善变、好恶无定尽在其中。

天授元年（690年）九月，经过睿宗与母后间三请三让的表演，武则天终于在一片拥戴声中点头——“朕愿听从皇帝所请”，登上御座，改国号大唐为大周。文武百官、京城士庶，山呼万岁。

武则天在做皇帝的15年里，谨记太宗教诲，宽猛相济，恩威并施，营造盛世之象。

她沉重打击了保守的士族门阀观念，基本结束了关陇集团自北周以来长达一个多世纪的统治。她在洛城殿对贡士亲发策问，开创“殿试”之始。她不问出身，不拘一格用人材，只不过常常升降都飞速，赏与罚也仅一步遥。

在她统治时期，社会基本安定，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有长足发展。从唐高宗永徽三年到唐中宗神龙元年，人口由380万户增至615万户——在中古时代，这是相当高的增长。

她君临天下的二十多年间，士庶“以文章达，因循日久，浸已成风”。诗人和文学家崔融、李乔都在这时出现。雕塑绘画也达到前所未有水平，这也与武皇喜欢建造庞大奢美的建筑、尤其是以她为母本的佛像有关。

唐代，与吐蕃契丹等族的边疆纷扰一直未停歇。武则天治内，先是丢失安西四镇，后收复。叛乱和滥杀，使得契丹奚落入突厥人手中；东突厥复国；安北失地始终没再收复。

晚年的武则天，在冷淡小宝、亲近御医沈南璆之后，又收纳美少年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入侍。这五郞六郞常常傅朱粉、着华服，在控鹤府里饮酒开筵设赌。一班王公争相追捧，不惜为他们执鞭牵马。

林语堂借唐邠王之口说：武后真是精力过人。69岁时，又生了一颗智慧齿，76岁时，也许是张易之回春有术，两眉又重新生出。其实，即便她生出胡须来，也是不足为奇的。

清人赵翼为武则天辩护：“人主富有四海，妃嫔动千百，后既为女王，而所宠幸不过数人，固亦未足深怪；故后初不以为讳，而且不必讳也。”

然而，从李商隐、司马光，到朱熹、李贽、王夫之……纵观后世有话语权的男性，大多缺乏体谅。她那放纵淫乱的声名，是怎么也洗不净了。

神龙元年（705年）正月，武则天病重，卧床不起，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侍侧。宰相张柬之、崔玄暐与几位大臣，交结禁军统领李多祚，佯称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谋反，发动兵变，率禁军五百余人，冲入宫中，杀死二张兄弟，随即包围武则天寝宫，迫武氏退位。

武氏被迫禅让帝位给太子李显，是为唐中宗。中宗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于母亲，武周一朝就此结束。唐朝复辟，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等皆恢复旧制，复神都为东都。

同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705年12月16日），武氏在上阳宫病死，年八十二。遗制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乾陵，留无字碑。

后来，儿子中宗的韦后、孙子玄宗的王后，都想效仿则天女皇，都没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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