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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眼中的鲁迅

2017-05-26 15:21 来源:www.xuemo.cn 作者:萧红 浏览:41396745
内容提要: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

 

鲁迅一家

 

萧红眼中的鲁迅

\萧红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的走去。

  有一天下午鲁迅先生正在校对着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进卧室去,从那圆转椅上鲁迅先生转过来了,向着我,还微微站起了一点。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

  刚刚我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会好久不见?就是上午我来的那次周先生忘记了,可是我也每天来呀……怎么都忘记了吗?

  周先生转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来,他是在开着玩笑。

  青年人写信,写得太草率,鲁迅先生是深恶痛绝之的。

  “字不一定要写得好,但必须得使人一看了就认识,青年人现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赶快胡乱写完了事,别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这费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这费的工夫不是他的。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还是展读着每封由不同角落里投来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济时,便戴起眼镜来看,常常看到夜里很深的时光。

  鲁迅先生不游公园,住在上海十年,兆丰公园没有进过,虹口公园这么近也没有进过。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诉周先生,我说公园里的土松软了,公园里的风多么柔和,周先生答应选个晴好的天气,选个礼拜日,海婴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车一直开到兆丰公园,也算是短途旅行,但这只是想着而未有做到,并且把公园给下了定义,鲁迅先生说:“公园的样子我知道的……一进门分做两条路,一条通左边,一条通右边,沿着路种着点柳树什么树的,树下摆着几张长椅子,再远一点有个水池子。”

  我是去过兆丰公园,也去过虹口公园或是法国公园的,仿佛这个定义适用在任何国度的公园设计者。

  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石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

  胶皮底鞋夏天特别热,冬天又凉又湿,鲁迅先生的身体不算好,大家都提议把这鞋子换掉。鲁迅先生不肯,他说胶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也不就一转弯到××书店(即内山书店)走一趟吗?

  鲁迅先生笑而不答。

  “周先生不是很好伤风吗?不围巾子,风一吹不就伤风了吗?

  鲁迅先生这些个都不习惯,他说:

  “从小就没戴过手套围巾,戴不惯。”

  鲁迅先生一推开门从家里出来时,两只手露在外边,很宽的袖口冲着风就向前走,腋下挟着个黑绸子印花的包袱,里边包着书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书店去了。

  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带出去,回来必带回来,出去时带着回给青年们的信,回来又从书店带来新的信和青年请鲁迅先生看的稿子。

  鲁迅先生抱着印花包袱从外边回来,还提着一把伞,一进门客厅里早坐着客人,把伞挂在衣架上就陪客人谈起话来。谈了很久了,伞上的水滴顺着伞杆在地板上已经聚了一堆水。

  鲁迅先生上楼去拿香烟,抱着印花包袱,而那把伞也没有忘记,顺手也带到楼上去。

  鲁迅先生的记忆力非常之强,他的东西从不随便散置在任何地方。

  鲁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条的那里用着包油条,我得到了一张,是译《死魂灵》的原稿,(应为《表》的译稿)写信告诉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不以为希奇。许先生倒很生气。

  鲁迅先生出书的校样,都用来揩桌子,或做什么的。请客人在家里吃饭,吃到半道,鲁迅先生回身去拿来校样给大家分着,客人接到手里一看,这怎么可以?鲁迅先生说:

  “擦一擦,拿着鸡吃,手是腻的。”

  到洗澡间去,那边也摆着校样纸。

  鲁迅先生从下午两三点钟起就陪客人,陪到五点钟,陪到六点钟,客人若在家吃饭,吃过饭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刚刚喝完茶走了,或者还没走就又来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陪到八点钟,十点钟,常常陪到十二点钟。从下午两三点钟起,陪到夜里十二点,这么长的时间,鲁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断的吸着烟。

  客人一走,已经是下半夜了,本来已经是睡觉的时候了,可是鲁迅先生正要开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阖一阖眼睛,燃起一支烟来,躺在床边上,这一支烟还没有吸完,许先生差不多就在床里边睡着了。(许先生为什么睡得这样快?因为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就要起来管理家务。)海婴这时也在三楼和保姆一道睡着了。

  全楼都寂静下去,窗外也是一点声音没有了,鲁迅先生站起来,坐到书桌边,在那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了。

  许先生说鸡鸣的时候,鲁迅先生还是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的叫起来了,鲁迅先生还是坐着。

  有时许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萨萨的了,灯光也不显得怎样亮了,鲁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样黑大。

  鲁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旧坐在那里。

  人家都起来了,鲁迅先生才睡下。

  海婴从三楼下来了,背着书包,保姆送他到学校去,经过鲁迅先生的门前,保姆总是吩咐他说:

  “轻一点走,轻一点走。”

  鲁迅先生刚一睡下,太阳就高起来了。太阳照着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着鲁迅先生花园的荚竹桃,明亮亮的。

  鲁迅先生的书桌整整齐齐的,写好的文章压在书下边,毛笔在烧瓷的小龟背上站着。

  一双拖鞋停在床下,鲁迅先生在枕头上边睡着了。

  从福建菜馆叫的菜,有一碗鱼做的丸子。

  海婴一吃就说不新鲜,许先生不信,别的人也都不信。因为那丸子有的新鲜,有的不新鲜,别人吃到嘴里的恰好都是没有改味的。

  许先生又给海婴一个,海婴一吃,又是不好的,他又嚷嚷着。别人都不注意,鲁迅先生把海婴碟里的拿来尝尝。果然是不新鲜的。鲁迅先生说:

  “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

 ……

  以后我想起这件事来,私下和许先生谈过,许先生说:“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们学不了的。那怕一点点小事。”

  在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

  鲁迅先生的客厅摆着长桌,长桌是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鲜,但也并不破旧,桌上没有铺什么桌布,只在长桌的当心摆着一个绿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长着几株大叶子的万年青,围着长桌有七八张木椅子。尤其是在夜里,全弄堂一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那夜,就和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道坐在长桌旁边喝茶的。当夜谈了许多关于伪满洲国的事情,从饭后谈起,一直谈到九点钟十点钟而后到十一点,时时想退出来,让鲁迅先生好早点休息,因为我看出来鲁迅先生身体不大好,又加上听许先生说过,鲁迅先生伤风了一个多月,刚好了的。

  但是鲁迅先生并没有疲倦的样子。虽然客厅里也摆着一张可以卧倒的藤椅,我们劝他几次想让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没有去,仍旧坐在椅子上。并且还上楼一次,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

  那夜鲁迅先生到底讲了些什么,现在记不起来了。也许想起来的不是那夜讲的而是以后讲的也说不定。过了十一点,天就落雨了,雨点淅沥淅沥的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没有窗帘,所以偶一回头,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并且落了雨,心里十分着急,几次站起来想要走,但是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说再坐一下:“十二点钟以前终归有车子可搭的。”所以一直坐到将近十二点,才穿起雨衣来,打开客厅外面的响着的铁门,鲁迅先生非要送到铁门外不可。我想为什么他一定要送呢?对于这样年青的客人,这样的送是应该的么?雨不会打湿了头发,受了寒伤风不又要继续下去么?站在铁门外边,鲁迅先生说,并且指着隔壁那家写着有“茶”字的大牌子:“下次来记住这个‘茶’,就是这个‘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几乎是触到了钉在铁门旁边的那个九号的“九”字,“下次来记住茶的旁边九号。”

  于是脚踏着方块的水门汀,走出弄堂来,回过身去往院子里边看了一看,鲁迅先生那一排房子统统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诉得那样清楚,下次来恐怕要记不住的。

  一九三六年三月里鲁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动得比平日厉害,脸色略微灰了一点。

  许先生正相反的,脸色是红的,眼睛显得大了,讲话的声音是平静的,态度并没有比平日慌张。在楼下,一走进客厅来许先生就告诉说:

  “周先生病了,气喘……喘得厉害,在楼上靠在躺椅上。”

  鲁迅先生呼喘的声音,不用走到他的旁边,一进了卧室就听得到的。鼻子和胡须在煽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闭着,差不多永久不离开手的纸烟,也放弃了。藤躺椅后边靠着枕头,鲁迅先生的头有些向后,两只手空闲的垂着。眉头仍和平日一样没有聚皱,脸上是平静的,舒展的,似乎并没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来了吗?”鲁迅先生睁一睁眼睛,“不小心,着了凉……呼吸困难……到藏书的房子去翻一翻书……那房子因为没有人住,特别凉……回来就……”

  许先生看周先生说话吃力,赶快接着说周先生是怎样气喘的。

  医生看过了,吃了药,但喘并未停,下午医生又来过,刚刚走。

  鲁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静的,不动的阖着眼睛,略微灰了的脸色被炉里的火光染红了一点。纸烟听子蹲在书桌上,盖着盖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许先生轻轻的在楼梯上走着,许先生一到楼下去,二楼就只剩了鲁迅先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鲁迅先生的胸部有规律性的抬得高高的。

  鲁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须藤老医生是这样说的。可是鲁迅先生从此不但没有休息,并且脑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样,印珂勒惠支的画,翻译《死魂灵》下部;刚好了,这些就都一起开始了,还计算着出三十年集。

  鲁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好,就更没有时间注意身体,所以要多做,赶快做,当时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为鲁迅先生不加以休息不以为然,后来读了鲁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鲁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时间没有几年了,死了是不要紧的,只要留给人类更多,鲁迅先生就是这样。

  不久书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又都摆起来了,果戈里的《死魂灵》又开始翻译了。

  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容易伤风,伤风之后,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伤风之后总要拖下去一个月或半个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样,一九三五年冬,一九三六年的春天,鲁迅先生不断的校着,几十万字的校样,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样来总是十页八页的,并不是统统一道的送来,所以鲁迅先生不断的被这校样催索着,鲁迅先生竟说:

  “看吧,一边陪着你们谈话,一边看校样的,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有时客人来了,一边说着笑话,一边鲁迅先生放下了笔。有的时候也说:“就剩几个字了……请坐一坐……”一九三五年冬天许先生说: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

  有一次鲁迅先生到饭馆里去请客,来的时候兴致很好,还记得那次吃了一只烤鸭子,整个的鸭子用大钢叉子叉上来时,大家看着这鸭子烤的又油又亮的,鲁迅先生也笑了。

  菜刚上满了,鲁迅先生就到竹躺椅上吸一支烟,并且阖一阖眼睛。一吃完了饭,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乱闹了起来,彼此抢着苹果,彼此讽刺着玩,说着一些刺人可笑的话,而鲁迅先生这时候,坐在躺椅上,阖着眼睛,很庄严的在沉默着,让拿在手上纸烟的烟丝,慢慢的上升着。

  别人以为鲁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许先生说,并不的。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吃过了饭总要阖一阖眼稍微休息一下,从前一向没有这习惯。”

  一九三六年春,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但没有什么病,吃过了晚饭,坐在躺椅上,总要闭一闭眼睛沉静一会。

  许先生对我说,周先生在北京时,有时开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跃就能够跃过去,而近年来没有这么做过,大概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

  这话许先生和我是私下讲的,鲁迅先生没有听见,仍靠在躺椅上沉默着呢。

  许先生开了火炉的门,装着煤炭花花的响,把鲁迅先生震醒了。一讲起话来鲁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样。

  鲁迅先生睡在二楼的床上已经一个多月了,气喘虽然停止,但每天发热,尤其是下午热度总在三十八度三十九度之间,有时也到三十九度多,那时鲁迅先生的脸色是微红的,目力是疲弱的,不吃东西,不大多睡,没有一些呻吟,似乎全身都没有什么痛楚的地方。躺在床上有的时候张开眼睛看看,有的时候似睡非睡的安静的躺着,茶吃得很少。差不多一刻也不停的纸烟,而今几乎完全放弃了,纸烟听子不放在床边,而仍很远的蹲在书桌上,若想吸一支,是请许先生付给的。

  许先生从鲁迅先生病起,更过度的忙了。按着时间给鲁迅先生吃药,按着时间给鲁迅先生试温度表,试过了之后还要把一张医生发给的表格填好,那表格是一张硬纸,上面画了无数根线,许先生就在这张纸上拿着米度尺画着度数,那表画得和尖尖的小山丘似的,又像尖尖的水晶石,高的低的一排连的站着。许先生虽然每天画,但那像是一条接连不断的线,不过从低处到高处,从高处到低处,这高峰越高越不好,也就是鲁迅先生的热度越高。

  来看鲁迅先生的人,多半都不到楼上来了,为的是请鲁迅先生好好的静养,所以把接待客人这些事也推到许先生身上来了。还有书、报、信,都要许先生看过,必要的就告诉鲁迅先生,不十分必要的,就先把它放在一处放一放,等鲁迅先生好了些再取出来交给他。然而这家庭里边还有许多琐事,比方年老的娘姨病了,要请两天假;海婴的牙齿脱掉一个要到牙医那里去看过,但是带他去的人没有,又得许先生。海婴在幼稚园里读书,又是买铅笔,买皮球,还有临时出些个花头,跑上楼来了,说要吃什么花生糖什么牛奶糖,他上楼来是一边跑着一边喊着,许先生连忙拉住了他,拉他下了楼才跟他讲:

  “爸爸病啦,”而后拿出钱来,嘱咐好了娘姨,只买几块糖而不准让他格外的多买。

  收电灯费的来了,在楼下一打门,许先生就得赶快往楼下跑,怕的是再多打几下,就要惊醒了鲁迅先生。

  海婴最喜欢听讲故事,这也是无限的麻烦,许先生除了陪海婴讲故事之外,还要在长桌上偷一点工夫来看鲁迅先生为着病耽搁下来的尚未校完的校样。

  在这期间,许先生比鲁迅先生更要担当一切了。

  鲁迅先生吃饭,是在楼上单开一桌,那仅仅是一个方木了,许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婴又要麻烦起来了,一定要说是他的,他就要要。

  许先生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

  有一次我和许先生在小花园里一道拍一张照片,许先生说她的钮扣掉了,还拉着我站在她前边遮着她。

  许先生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

  处处俭省,把俭省下来的钱,都印了书和印了画。

  现在许先生在窗下缝着衣裳,机器声格答格答的,震着玻璃门有些颤抖。

  窗外的黄昏,窗内许先生低着的头,楼上鲁迅先生的咳嗽声,都搅混在一起了,重续着、埋藏着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种对于生的强烈的愿望站得和强烈的火焰那样坚定。

  许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缝的那张布片,头有时随着机器的力量低沉了一两下。

  许先生的面容是宁静的、庄严的、没有恐惧的,她坦荡的在使用着机器。

  海婴在玩着一大堆黄色的小药瓶,用一个纸盒子盛着,端起来楼上楼下的跑。向着阳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他招聚了小朋友来,他向他们展览,向他们夸耀,这种玩意只有他有而别人不能有。他说:

  “这是爸爸打药针的药瓶,你们有吗?

  别人不能有,于是他拍着手骄傲的呼叫起来。

  许先生一边招呼着他,不叫他喊,一边下楼来了。

  “周先生好了些?

  见了许先生大家都是这样问的。

  “还是那样子,”许先生说,随手抓起一个海婴的药瓶来。“这不是么,这许多瓶子,每天打一针,药瓶子也积了一大堆。”

  许先生一拿起那药瓶,海婴上来就要过去,很宝贵的赶快把那小瓶摆到纸盒里。

  在长桌上摆着许先生自己亲手做的蒙着茶壶的棉罩子,从那蓝缎子的花罩子下拿着茶壶倒着茶。

  楼上楼下都是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的和小朋友们的吵嚷躲在太阳里跳荡。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走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得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的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像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的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的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笑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鲁迅先生在四月里,曾经好了一点,有一天下楼去赴一个约会,把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手下挟着黑花包袱,戴起帽子来,出门就走。

  许先生在楼下正陪客人,看鲁迅先生下来了,赶快说:

  “走不得吧,还是坐车子去吧。”

  鲁迅先生说:“不要紧,走得动的。”

  许先生再加以劝说,又去拿零钱给鲁迅先生带着。

  鲁迅先生说不要不要,坚决的就走了。

  “鲁迅先生的脾气很刚强。”

  许先生无可奈何的,只说了这一句。

  鲁迅先生晚上回来,热度增高了。

  鲁迅先生说:

  “坐车子实在麻烦,没有几步路,一走就到。还有,好久不出去,愿意走走……动一动就出毛病……还是动不得……”

  病压服着鲁迅先生又躺下了。

  七月里,鲁迅先生又好些。

  药每天吃,记温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几次在那里画,老医生还是照常的来,说鲁迅先生就要好起来了,说肺部的菌已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来差不多都要到楼上来拜望拜望,鲁迅先生带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谈起话来,披了一张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纸烟又拿在手里了,又谈翻译,又谈某刊物。

  一个月没有上楼去,忽然上楼还有些心不安,我一进卧室的门,觉得站也没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那里。

  许先生让我吃茶,我就倚着桌子边站着,好像没有看见那茶杯似的。

  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

  “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

  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

  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从七月以后鲁迅先生一天天的好起来了,牛奶,鸡汤之类,为了医生所嘱也隔三差五的吃着,人虽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鲁迅先生说自己体质的本质是好的,若差一点的,就让病打倒了。

  这一次鲁迅先生保持了很长的时间,没有下楼更没有到外边去过。

  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的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

  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烟包里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

  记得是一张苏联某画家着色的木刻。

  鲁迅先生有很多画,为什么只选了这张放在枕边?

  许先生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常常看这小画。

  有人来问他这样那样的,他说:

  “你们自己学着做,若没有我呢!

  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

  还有一样不同的,觉得做事要多做……

  鲁迅先生以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为鲁迅先生好了。

  准备冬天要庆祝鲁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过了三个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终日喘着。

  十九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一九三九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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