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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之旅

2016-02-09 10:51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阿尔贝•加缪 浏览:42078561
内容提要:我身后灌木丛中逸出耳语般的细声和一阵和风。这一天消逝了,给我留下的是它的柔情蜜意。

 

伤心之旅

 

\阿尔贝·加缪

 

我到达布拉格是在晚上六点钟。我立刻将行李送到寄存处。还有两个钟头可用来找旅馆。我有一种特别轻松自如的感觉,因为手里不再提着两只沉甸甸的衣箱。我走出火车站,顺着花园走,突然进入拥挤不堪的文西斯劳斯大道。四周,迄今为止生存着一百万人,对他们的境遇我却一无所知。他们在过日子。我却在远离故乡的几千公里外。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人人都疾步而行。在超越我时,人人都注意避开我。我不知所措。

我没带多少钱。六天的食宿费。不过六天后应当有人来接我。我还是为此担心。于是去找便宜旅馆。我是在新城区里,所有的旅馆都灯火通明,洋溢着欢声笑语,充斥着花枝招展的女人。我加快步伐。在这匆忙的奔走中,已有类乎逃跑的东西。但快到八点钟时,我精疲力竭地踏进老城。那里有一家看上去很寒伧、店门狭小的旅舍,对我颇具吸引力。我走进去,填了卡片,拿到房门钥匙。我分到四楼三十四号房间。一开门,看到一间很豪华的住房。我寻找价目表,竟比估计的高出两倍。金钱成了难题。我在这座大城市里只能过贫民生活。方才还被淡化了的焦虑,却具体明确了。我感到局促不安,两手空空而又无依无靠。不过头脑又清醒起来:人家好歹认为我从不计较金钱问题。干吗要有这种愚不可及的担忧呢?然而脑子在思索。得吃点儿东西,再走上街道找一家便宜饭馆。每顿饭不得超过十克郎。我看过的饭馆,最便宜的也最不好客。走过一家,复又折回。里面的人终于注意到我的往返:不好不进去啦。这是一处相当阴暗的地窖,墙上画着夸张的壁画。食客五花八门。几个姑娘在一角抽烟,一本正经地谈着话。一些男人在进餐,看不出年纪和肤色。堂倌穿一身油腻腻的燕尾服,向我伸过毫无表情的大脑袋,他身材十分高大。我看不懂菜单,就随便指了一样菜肴。但看来还须作一番讨论。堂倌用捷克语向我提问,我以浅陋的德语应答。他却不懂德语。我很恼火。他叫来姑娘中的一位,她以古典步态走过来:左手贴着臀部,右手夹着香烟,一脸笑盈盈。她在我这一桌坐下,用我觉得同样差劲的德语提问。终于说通啦。堂倌向我吹嘘当天的特菜。我很会佯装,便接受了这特菜。那姑娘还对我说些什么,我却听不懂。当然,我装出最高明的样子应诺。但意思却不明白。一切都使我生气,我身子摇晃,肚子也不饿了。不过身上仍觉疼痛,腹部发紧难受。我为对方要了一杯啤酒,因为我还是懂礼貌的。当天特菜来了,我吃了:是粗面粉和肉类混合物,放了大量土茴香。不过我心不在焉,或者说什么也不想,只注视坐在对面的笑嘻嘻的胖女人。她会不会以为我在劝诱?她挨得我很近,颇有黏上的意思。我做了个机械的手势,把她留下来。(她长得很丑,我常想:若这姑娘长得漂亮,我本可免除后来的一切遭遇)我很害怕在这些准备嘲笑我的人当中发起病来,更害怕只身待在旅馆房间里,囊中羞涩,情绪低落,自管自地胡思乱想。直到今天,我还惴惴不安地回想:当时惊慌怯懦的我,怎样才自我解脱的。我走开了,在老城漫步,但因无力长时间独自行动,便急忙回旅馆躺下,等着入睡,差不多立即成眠。

我不厌烦的国家,都是毫无所得的国家。我用这类语句重整自己的士气。可是要不要描写后来的日子呢?我又去了那餐厅。早早晚晚,我勉强吞食那倒尽胃口的土茴香菜。因此,每天都没完没了地想呕吐,就这样成天游荡。不过我顶住了,知道不能不进食。何况,跟另外一家餐馆相比,这又算什么?现在这地方至少“认”了我。人家不跟我搭讪,却报以微笑。再说,焦虑有增无减。我太提防这头疼的毛病了。我决定安排好每天的日程,将重点活动分布开来。我尽可能晚起床,因而缩短了白日。我梳洗一番,再按部就班考察这城市。我一头扎进雄伟壮丽的巴罗克风格教堂,想从中发现故园旧梦,但因为是踽踽独行,自说自话,参观完毕心里更空虚,更显得失魂落魄。我沿着伏尔塔瓦河徜徉,只见河上修有一座座飞沫腾空的水坝。城堡山街区很大,却人烟稀少,静寂无声,我以无法计量的小时漫游该区。在大教堂及其宫殿的阴影下,在夕阳西下时刻,我孤独的足音在街区大路小路上荡出回响。发现此点后,我格外心怀惴栗。我早早进晚餐,八点半就上床。次晨旭日高升我才起床。教堂、宫殿和博物馆,我竭力在各种艺术品中缓解焦虑。老一套的办法:我想将激愤化解为忧郁。但一无所得。一走出参观地点,我就变成陌路人。然而有这么一次,在城市尽端一家修道院的内院里,那温馨的时辰、悠扬悦耳的钟声,从古老的圆塔冒出的一群群野鸽以及类似草香和某种虚无感使我内心升华出一种肃静,顿时泪如泉涌,我仿佛离解脱仅有咫尺之遥。晚间归来,我信笔写下一段文字,这里如实抄录。因为在夸张的文字里,我再次感受到当时心情的酸甜苦辣:“从这次旅行中还想有什么别的收获呢?我现在是赤身裸体、毫无虚饰了。在这座城市里,连商店招牌我都不识,那些古怪的字母里没有一点儿我熟悉的东西,没有可以一抒胸臆的朋辈,也无处消遣。一座外国城市的尘嚣涌入这间房屋,我却明知没有什么能将我从屋里吸引出去:将我驱向更美妙的栖身所或一处值得爱恋的地方。我想叫人,想呼喊吗?将露脸的是外国人。教堂、金器和香火,一切都将我踢回日常生活,惟有心中的焦虑在掂量每一事物的价值。积习的遮幕、心安理得的言行织成的熨帖外衣,全都徐徐升起,终于揭示出焦虑的苍白面容。人面对的是自身:我看他未必幸福……但惟其如此,旅行又启示了他。在他与事物间出现极大的不协调。在不那么坚实的心灵中,人间的音乐更易渗入。还有,在一无所有的境界里,最细小的一株孤树,也会变成最可爱、最脆弱的形象。艺术作品和女人的笑容,植根于故土和历史文物的本族人士,这正是旅行构成的又动人又合情理的景物。然后,一日之余又回到旅馆房间,身上又觉得什么地方凹陷:正是心灵的某种饥渴再现。不过,我无须自供,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现在可以说:我对布拉格的回忆,就是酸醋泡黄瓜,在各街角叫卖,让人就地食用。那酸涩刺鼻的气味唤醒了我的焦虑,我一走进旅馆它就格外加剧那焦虑。有这个,再加某些手风琴曲调。在我的窗下,一位独臂盲人,半个屁股坐在琴上,用那只好手拉琴。总是同一支天真动人的曲调,在早晨将我唤醒,突然将我推入毫无遮饰的现实,使我在其中挣扎不已。

我还记得:在伏尔塔瓦河岸上,我曾突然止步,惊叹于这气味或旋律,在穷途末路的思绪中,暗暗自问: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什么?但看来我尚未走到悬崖边际。第四天上午约十时,我准备外出。某处犹太人公墓头一天遍寻未着,这天想再找找看。这时有人敲邻屋的门。沉寂一阵之后,敲门声复起。这次敲得时间很长,但看来无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楼道传来。我没去细听,脑中也没想什么,我用一段时间看了刮胡膏的使用说明,而我用它已有一月之久。这一日天气沉闷。从云层很厚的天空里,一缕金黄色光芒撒落到古老布拉格房屋的尖顶圆顶上。报贩子像每天早晨一样叫卖着《人民政治报》。我好不容易从昏睡中挣扎起来。但往外走时,却迎头碰见身挂无数串钥匙的楼层服务员。我停住脚步。他又久久地再次敲门,试着将门推开。毫无作用。大约门已反锁。又敲打一番。房里传出空荡的回音,显得阴森可怖;我感到胸闷,便什么也不问就往外走。但一走上布拉格街道,就一直有某种痛苦的预感。我怎能忘记楼层服务员的那副傻相,他那光亮的皮鞋奇特地翻着口,上衣掉了钮扣。我终于找到地方进午餐,但越来越觉得倒胃口。约两点钟,我折回旅馆。

在大厅里,工作人员低声耳语。我迅速爬上楼,尽快面对意料中的事。果然不错。房门半开着,所以只见一大片蓝墙。但前文提到的暗淡灯光将一名躺在床上的死者身影映照在这屏幕上,还有一名警察在旁看守。两个影子恰成直角。这光影使我震惊。它是实在的,是真正的生活之光、下午生活照映出的光芒,这光使人有正在过日子的实感。他却已死去,在屋里孤苦伶仃。我早知道不会是自杀。我匆匆回自己的房间,在床上倒下。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从影子看身材矮小粗壮。大概死了很久。生活却在旅馆里继续,直到服务员想到叫他。服务员毫无思想准备地来到门口,而他却已孤独地死去。我在这当儿却在读刮胡子膏说明书。整个下午怎么度过的,已无法形容。我躺在床上,脑中空空,心里出奇地难受。我修了修指甲,数着一条条地板缝儿,“要是能数到一千……”但到五十或六十,就已一败涂地。我数不下去。外面的嘈杂声一点儿也听不见。但有一次在走廊里,一个压低嗓门的女人声传过来,她说德语:“他生前很善良。”于是我深切怀念起地中海畔自己的城市,怀念我所喜爱的夏日傍晚:在绿色光线下气候温和宜人,到处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许多天以来,我一言未发,但心中却压抑着愤怒,几乎大声叫喊出来。如果有人向我敞开怀抱,我会像孩童般嚎啕大哭。下午将尽时分,我精疲力竭,盯住房门门闩,脑中空荡荡的,反复回味手风琴的民间曲调。此刻,我再也想不下去了。没有祖国,没有城市,没有房间,也没了姓名。疯狂或得意,屈辱或兴奋……谁知道我将如何终了?有人敲门,朋友们走进来。我虽失望,却好像得救了。我相信自己说过:“很高兴再见到你们。”但我想独白也就到此为止。我在他们心目中仍然是彼此分手时的样子。

没多久我就离开布拉格。当然,我对此后所见所闻发生兴趣。我可以提到某一时刻在哥特式小公墓的情景,它那些凤吕草绽开红艳艳的花朵以及一片蔚蓝的晨景。我还可以谈到西里西亚宽阔的平原,荒凉凄惨,不忍目睹。我是在天蒙蒙亮时越过这片平原的。在那块黏糊糊的大地上,一群黑压压的鸟雀掠过雾色浓重的晨景。我也喜欢温馨端庄的摩拉维亚那纯净的远景以及两旁长满酸果子的李树。但在我内心深处,却有久久俯瞰无底洞的昏胀之感。我来到维也纳,一周后离去,始终不能摆脱自身的苦恼。

然而,在从维也纳到威尼斯的火车中,我却期待着什么。像一个康复期的病人,人家一直用清汤喂他,于是他想像着头一片面包干会是什么滋味。忽然看到一线光明。我现在明白啦:我已准备好享受幸福。我将只提在维琴察附近一座小山上度过的六天。我似乎还在那里,或者毋宁说,有时重游旧地,而迷迭香的香气又再度飘来。

我进入意大利境内。那是一片宜于我心灵的土地,我一个个认出了临近它的标志。那是最早出现的有鳞状瓦片的几间房屋,紧贴在一堵墙上的最初几株葡萄,硫酸盐已将墙壁熏成蓝色。还有最早出现的晾在院里的衣服、放得乱糟糟的杂物以及开怀露胸的男人。再有第一株柏树(柔弱而笔直)、第一棵橄榄树以及盖满尘土的无花果树。有意大利小城镇影影绰绰的小广场,正午时分野鸽纷纷寻找荫蔽所,有慢腾腾的懒散劲儿,心灵的愤慨在其中渐渐磨灭。激情逐渐化成泪水。然后,就到了维琴察。这里的日子自行运转,从清晨处处鸡鸣,到无与伦比的美好夜色,在柏树丛中显得静谧温馨,蝉鸣之声时断时续。我一路觉得心情宁静,是由于一天转到另一天竟那么悠然自得。我还能盼望有什么:一间斗室朝着平川敞开,室中家具古色古香,钩针细活织出的花边窗帘怡情悦目。我面对整个晴空,这斗转星移可供不断追随,只需静静待着同它一起旋转。我呼吸着惟一能得到的幸福:关爱友好的良知。我成天漫步,从小山朝维琴察下行或者继续向田野漫步。邂逅相遇的每个人,街上的每种气息,在我都是化做无限怜爱的题目。照应度假村的妇女、卖冰糕小贩的喇叭声(他们的货车是装上轮子的“共渡乐”船,只是加个车把儿)、美不胜收的水果货架、黑子红瓤的大西瓜、透明多汁的香葡萄:善于合群者处处有可求可索之物。但被迫独处者也有寄托:尖脆如笛声的蝉鸣,九月之夜芬芳的泉水和繁星,乳香树和芦苇间芬芳沁鼻的小径。岁月就这样流逝。在阳光灿烂的时辰之后,接着便是傍晚来临,落日余晖闪耀着黄金般的辉煌,柏树的墨绿枝干更显蓊蓊郁郁。这时我走在大路上,走向远远即可闻辨的蝉鸣。随着我步步前行,它们一只一只放低歌喉,直至声咽音绝。我缓缓而行,被眼底收不尽的炽热的美弄得透不过气来。在我身后,一只只蝉又放开歌喉,终至大声鸣唱:这已成为天底下一桩奇迹,冷漠和美好都从那里下凡。借着最后一缕余晖,我看明白了一幢别墅的门楣古训:“美景堪爽神”。正是应当在这里驻足。对面小山后最早的星星已在闪烁,接着有三缕星光,于是黑夜倏然无声地降临。我身后灌木丛中逸出耳语般的细声和一阵和风。这一天消逝了,给我留下的是它的柔情蜜意。

当然,我还是依然故我,然而已不孤单。在布拉格,我在四墙之内快憋死了。在这里,我面对稠人广众,在四围投出身影,想像出人间充满与己相似的形象。我还不曾着笔描写太阳。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为什么自己那么依恋和热爱童年生于斯、长于斯的那贫穷天地;同样,只是到如今,我才隐约感受到太阳和故国给我的教益。不到正午时分,我外出到一个熟悉的游览点,那里可以俯瞰广阔的维琴察平原。太阳差不多已升到中天,天空湛蓝而空旷。由那里撒下的阳光施惠于群山的坑坑谷谷,为扁柏和橄榄树穿金戴银,又给红瓦白墙的屋宇披上盛装,终于消逝在云蒸霞蔚的平川上。而每一次都给人以空幻虚无的感觉。我的脑海里仍贮存着那横卧的矮胖男子的身影。而在这阳光璀璨的平原上,在尘土飞扬的闹市,在削平后仍残留着烧荒焦土的原野里,我胸臆中仍咀嚼着虚无的滋味,残存的只是赤裸裸、全无披挂的外形。这国度将我带回心灵深处,使我直视我那隐而不露的焦虑。但这既是又不是布拉格的焦虑。可这从何说起?一个月来,死亡和非人的气息追逐着我。及至来到这阳光明媚、绿树成荫和笑意盈盈的意大利平原,我对那气息便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是的,这没有泪水的丰盛,这没有欢乐的宁静,都是源自清醒的意识,意识到那一去不复返的品性:节俭和无私。这有点儿像垂死的男人不会再关心他老婆今后的幸福,除了在小说里才例外。垂死者实现了人的天性——自私,即对未来不抱希望。就我来说,在这个国度绝无长生不老的希望。在自己心中回顾又有什么意思?那样做并没有肉眼目睹维琴察,没有双手捧住维琴察的葡萄,没有皮肤感受从贝里柯山到瓦尔玛拉纳别墅公路的夜色所给予你的抚爱!

不错,这一切都很真实。但与阳光同时渗入我心田的,还有一些我无法形容的东西。在极其清醒的头顶之上,万般感受都融成一体,于是我的一生便成了要么否定,要么肯定的整体。我本来需要伟大的景观。我找到了它,那是在我深深的绝望与天地间、绝美的山水两者对峙中的收获。我从中汲取了力量:既要有勇气,又要有头脑。对我来说,有这样一种难得而又矛盾的本领就足矣尽矣。但也许从当时恰如其分的感受中,我已杜撰出什么东西。何况,我常想起布拉格以及在那里的痛苦日月。我找到了故园。只是有时不免飘来一股醋泡黄瓜的酸味儿,重新燃起我的焦虑。那时我就得想到维琴察。不过我珍惜两者:一方面是对光明和生命的爱,另一方面是想对绝望经历描绘的执著意念。两者简直难解难分。有人已经明白过来,而我却下不了抉择的决心。在阿尔及尔郊区,有一处装着黑铁门的小公墓。走到墓园尽头,便可发现山谷,背景则是海湾。这祭坛与大海共呼吸,人们可以在它面前久久沉思。但当你原路折回时,走过一座孤坟,旁边竖着“遗恨千年”的纪念牌。邀天之幸,还有一帮理想主义者前来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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