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20种奇葩的读书理由。……
20种奇葩的读书理由
文\ 夏尔·丹齐格
01、为了憎恨而读书
某些人是出于憎恨而读书。我发现了一个十分擅长评论他人文风的女批评家,她的文章如同一触即怒的女中学生的作文,而且由于她用语粗俗地写些平淡无奇的文章,因此自以为有透彻的洞察力。她喜欢攻击作家。那些攻击我们的人并非都那么有才华。正因如此,他们常常只剩下庸俗了。为了弥补自己欠缺的理性思考,她用“我们”这个人称写作。“我们”,她供稿的那本杂志的“文化”版面,强迫那些分外难以忍受此类宗派作风的人接受她的欺世盗名。瞧瞧一个跳梁小丑到底如何自以为圣贤。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既平庸又恶毒的读物。我对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所以我把它们留给道学家们去研究。
02、为了被言说而读书
结束阅读后,读者的大脑不会像清洗过的磁盘那样重新变成一片空白。他得到了书内语句的补充;那有着多大的魔力啊!随风飘走的纱巾,他会追随它们直到海角天涯。我就是在海涅那句“吾不解此谓何意,心伤之极矣”的诗歌温床上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对,是这首诗,《洛勒莱》(La Lorelei),我不清楚我所体验的那种忧愁究竟有怎样的涵义,我对自己重复它,重复、重复、再重复,陶醉于为自己的忧愁找到了一件如此漂亮的外衣,我体验过这种忧愁,而且未尝不喜闻乐见于此类体验。我们在自己的读物里选择自身感觉的外壳、自己无声的言谈、喃喃低语的雄辩口才。
03、为了不令逝者长眠而读书
读者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被动。从倾听独白的角度看,阅读是一种对话。所谓对话,一般是指听众时而着迷时而耐心地倾听的精彩独白。在阅读过程中,某个昏昏沉沉的思维被一个看似消极的思绪调动了起来。只是看似消极。其实它很活跃,因为那些感性与记忆机制。它会选择那些能触动思维的段落。读者在其中重新发现了文学的感性特征。文学与它那瘦弱的堂妹(即读书)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引起共鸣。被书写或阅读的文学语句与其他领域的书面语句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种共鸣,它源于文学的不纯粹性本身。
优秀作家都是善于思考的作家。普鲁斯特那一类文字极为稠密的作家的作品可能会招引无限评论。个性天差地别的读者们都能在其中找到令自我满足的东西。评论又再生发评论,因而形成了对创造性阅读的神化,将其等同于犹太教法典般地信奉它。
我们应该小心避免书籍变成圣经。我们并非因信仰而读书,作家并非神祇。我们可以热爱书籍却粗暴地对待它们,我想,我们甚至必须这样做。我不赞成让死者安眠。一位听凭他人将自己安葬于地下的死者最终将走向永远的死亡。
04、只因爱而读书
归根结底,假如我们博览群书,我们定是因为喜爱才那么做。我们由喜欢人物开始;接下来是喜欢作者;最后则是喜欢文学。文学这位女王正是我们的永恒追求,我们伸长脖子、张着贪婪的嘴,朝着那个纯净而炫目的新鲜感匍匐前行,我们曾在早期阅读时体会到那种新鲜感,现在却再也感知不到,即使我们感到了,也有可能是错误地感到了忧伤。我们失去了童稚,但同时也不再无知。如果什么都未读过,那么有着最微不足道的丁点才华的人在我们眼中都成了帕瓦罗蒂。我想,当探险者刚刚走进原始丛林时,他会对自己遇见的第一只千足虫惊叹不已;可是,当他在森林里跋涉数月之后,在他到达林中空地,看到仙女们在那里随着琴鸟的吟唱翩翩起舞时,他不会失去感觉而无动于衷。即使我们读了很多书,阅读的数量也不会使其质量有所折损。
童心未泯的读者常常是文学魅力的缔造者。很多读者都童心未泯。正是这样的读者把小说变为畅销书。那些内心依然是少女、依然梦想爱情的妇女为纯纯蠢蠢的言情小说带来了三十万册的销售量,小说医治了她们的痛苦——由于嫁了一个胳膊肘儿拄着桌子吃饭的言行举止粗俗不堪的丈夫而产生的痛苦。而那些思想仍留驻于少年时代的男人们则放弃法国电视一台转播的足球赛,去读一些鼓吹世界末日论的笨蛋炮制的幻想小说。
有时候,干巴巴的知识给温柔的(温柔的:优点)爱套上了双重的挽具,于是从爱这匹雪白骏马的玻璃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啊~这种写得糟糕却自欺欺人地认为写得好的邪恶乐趣)使我们丧失了质朴纯真。而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声名卓著的读者变得越来越吹毛求疵的原因,他们在寻觅某种稀有的滋味,那种滋味十分强烈,能让他们在读过的书越来越多感觉却越来越少之后重新感受到某种东西。他们就是一些身处沙漠之中、口干舌燥得即使有整船整船的凉水也无法解渴的人。要喝水!要喝水!他们边喊边用力扔掉1868年的狄金森酒杯和1350年的薄伽丘香槟酒瓶。
05、为了赶超半本书而读书
我读穆齐尔(Robert Musil)的《没有个性的人》(The Man Without Qualities)。那是一部长篇巨著。两卷本,各一千页。当我们攀登那些高山时会生出一份斗志。啊!啊!你认为你会战胜我吗?而我们不急不躁、慢慢悠悠、坚定执著地一边爬到半山腰附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随后的下山会更加容易。我们从中体验到一种恼人的愉悦。发表一部千页的著作是多么无礼啊!多么自负啊!只有天才才会得到谅解,幸好其中确有才情。来吧,嗨!……只剩六十页了!……五十九页!……
06、为了反驳自我而读书
我自问是否为读书找到了一个新理由:反驳自我。当我不喜欢一位作家时,我会回过头来重新阅读他的作品。来吧,其实是你错了,我们再看看它是否的确不那么出色!而当我发现是自己搞错了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我又丢掉了一个偏见。
07、为了手淫而读书
我从前就不知道国家图书馆曾用一个特殊的编码把馆藏的色情书都隐藏起来了。那就是“地狱”。其实没这个必要。色情文学早就得到了解放。我上高一时,同学们在课桌下传阅着萨德侯爵的黑色封皮的袖珍本小说,那些书由于被多次翻阅就像煮熟的朝鲜蓟一样大敞着口。多么巨大的文学热情啊!没过多久我就明白了这位作家的真实作用,不过我觉得他的写作方式太隐晦了。其实我错了:他的文笔较为拙劣,居于同时代作家的中游水准,至于他的作用,则远不止供人自慰。在那样一个到处都是卖弄学问的教授在歇斯底里地声称“一切均为政治”的时期,性成为革命的一部分,它顺应了时代的发展。性的愉悦被否定了,还有呢?它本质的轻,它的无拘无束。于是反对虚伪的斗争使用了最虚伪的手段。人们并非为了肉体享乐才想到把地狱之门打开。
社会有关性欲方面的态度如此虚伪,以至于有些人本来出于刺激的目的买书,却买到了一些与此无关的书。《卡特琳娜的性生活》(La Vie sexuelle de Catherine M.)是卡特琳娜·米耶尝试根据自己交换性伙伴的经历进行的文学创作。这本书之所以创下了数十万册的销量,或许仅仅因为购买这本由信誉卓著的出版社发行的图书的读者是一些色情狂,他们不用两眼瞄着身后悄悄溜进性用品商店就可以在书店买到这本书。他们对这本书所能引起的性兴奋一定极为失望。
08、为了形式而读书
“为了形式”(pour la forme)是多么糟糕的法语表达方式啊。我在寻思那些相当擅长鉴赏艺术品的意大利人,或者相当爱好礼仪的日本人,他们是否会创造出如此随意的表达方式来定义一个分外重要的概念。“为了形式”的意思不应该是“首先非常迅速地满足礼节的需要,然后再谈正事”。形式是艺术的庄重表现。它甚至是艺术的主题。您看,人人都有想法。文学的一个定义可以是:“对无形事物的尝试性表达。”所有的书,哪怕是小说,从力图拥有某种形式这个方面来看都是一次尝试。一本书收集、丢弃和整理生活的无形,而正是这种形式化使其产生了意义。面对无形无状难以捉摸的世界,读者通过阅读去猜测它的纷繁形态。
09、为了黑暗而读书
一切都获得了解放。我读过书。我读过书,于是我似乎见到了光明。它只持续了片刻时间。我所见到的,或者说我意识到的,更是启蒙之光,亦即该词在十八世纪的含义。为什么读书?为了变得不那么狭隘,为了不再抱有偏见,为了理解。为什么读书?为了理解那些思想狭隘、抱有偏见以及不喜理解的人。黑暗值得我们去了解。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它都是文学的组成部分。我们可以说它是文学的一个特性和优点。作家大概是唯一不要求拥有纯粹性、完美性、正确性的文人,他们甚至把这种缺失变成自身的一个要素,但也不至于因此沾沾自喜——除了卢梭之外。我们读书,是为了在别人身上看见自身缺点的镜像,那些我们对自己遮蔽起来的缺点。
10、为了自我安慰而读书
我们可以为了自我安慰而读书。这在我看来是又一个更糟糕的读书理由。况且我们无法达到这个目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文学并非为此而生。文学不是用来安慰人。否则就等于说文学是供读者消遣之用。况且,如果说痛苦可以被一段单纯的阅读时光擦除的话,那对我们的痛苦是一种侮辱。孟德斯鸠是一位很伟大的作家,然而他曾写过一句最令人愤慨的话,他说:“我从没有什么连一个小时的阅读都无法驱散的忧愁。”我们能怎么办呢,这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伟大灵魂。
11、为了健康而读书
“阅读一本有趣的书与锻炼身体一样有益于健康”,康德曾经这样说。我之前很少引用他的话,他为此感奋不已,有人看到他在自己加里宁格勒的花园里散步时偏离了平常的散步路线有一米远。“哈哈!丹齐格引用了我的话。他希望在德国有德语译本吗?他希望自己被一致推举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吗?啊!法国人的自负真没法跟他们的幼稚相媲美!”即使读书会促进健康,这也不是一个充足的理由。有相当多的事物都促进健康。健康不足以解释阅读行为,正如写作行为不足以被视为一种治疗方法。读者诚心诚意地来看作者的书,而作者对旁人不再有兴趣,把读者的关心甩在一边。这些毫无价值的自我主义作品应当被扔出图书馆的大门。
12、为了美德而读书
读书,这不好。说读书有益于孩童甚至成年人,更是个大错误。因为他们很快就会相信自己不应当这样做。做出一个看似太合乎美好品德的行为,这样的想法会令真正具有美德的心灵反感。
13、为了享乐而读书
成功地读完一本书,如同一次完美的性行为一般少见、有益并且给人留下一个圆满的回忆。读者与读物同床共枕。
这么说来读书其实也参与了写作,即便这种参与是出于人的无耻,因为写作类似于性欲。在我刚出道的时候(假如人能够不用出道该有多好),每当我出版了一本书就非常耻于上街。为什么我的喜怒哀乐如同性器官一样暴露在外,但所有人都不说什么?人们如此无心、如此匆忙或如此自我封闭,甚至连有人可能是赤身裸体他们都看不见。或者他们很有礼貌,假装看不见。或者有人不读我们写的书。总之,圣日耳曼林荫大道日复一日地被一些从不停步驻留的暴露狂们走遍了,他们就是作家。读者是作家的同谋。安徒生赤裸裸地站在国王面前。
14、为了孤立自我而读书
读书是一种孤立人的严重行为。我甚至可以说读书是为了孤立自己。们不需要圣人及其金镶玉嵌的倨傲的谦卑,我们不需要竖立在公众场所的抬头挺胸的大理石军人半身像,我们不需要某一天在镜头前挥舞着他们那些热心助人的标语的人道主义者,我们不需要所有这些站在我们面前以其道德观来嘲弄我们的人。读者的放肆之处不在于此;而在于行动当中的沉思冥想,在于远离实际功利的精神,在于低头阅读那些文字,从中读到对我们强化反霸权意识有所助益的知识。对,这也正是我们之所以读书的原因。我们在不断前行的力量中间加固着自己那可怜而渺小的存在。我们相互奉献各自的绵薄之力。
15、为了知道阅读并不能改善什么而读书
读书不能阻止傲慢的读者为执政当局效劳,或者说,变成权力。读书对人的教化如此之大,使得那个波斯尼亚人加弗利洛·普兰西普于1914年在萨拉热窝暗杀了弗朗索瓦·费迪南大公,他认为自己遵循了沃尔特·惠特曼的民主主义教诲,他曾满怀激情地阅读后者的著作。
读书对人的教化作用如此之大,使得马克·大卫·查普曼在1980年暗杀了约翰·列侬,当时列侬正走出纽约的达科塔大厦,查普曼在列侬的背后开枪击中了他。查普曼当时随身携带着那本世界上最无害的书,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查普曼在书上写道“这就是我的宣言”,签名是“霍尔顿·考尔菲尔德(Holden Caulfield)”(书中主人公的名字)。
我读的书越多,就越没有被教化的感受。阅读伟大作家的作品使我认清自己没有一刻不是野蛮人、无知的人、最不完美的不完美者,人家不相信我会为此沾沾自喜。我的内心缺少安宁,读书没有给我的内心带来安宁。但我并不因此而怪罪书籍。
16、为了已经读过而读书
我们自豪,我们读过书。我认识一个人,他最难听的骂人话就是:“那个人这辈子连一本书都没翻开过。”毫无疑问。
17、为了交友而读书
假如一个人胆小怕生,不敢与他人攀谈,就像我认识的某个人,那么小说是理想的伙伴。对于伟大的读者来说,小说人物变得比现实生活中的人更真实。读者们常常想起那些人物,在书里拜访他们,非常喜欢他们,时常想念他们,有时也厌烦他们,总之,那些人物就是朋友。除此之外,这些假想的朋友们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这正是为什么他们是唯一永远不会背叛我们的人,伟大的读者们这样想着,他们有时候因此忘了现实生活的冒险。
18、为了改变时间而读书
当我们读书时,我们是在抹除时间。并非是“度过时间”的意思,度过时间是指我们打着哈欠读着书,在乡下悠悠闲闲地度过一个下午,“抹除时间”则是指认真读书,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书中。这种阅读给人以时间不复存在的感觉。我们甚至模模糊糊地生出某种永恒感。这就是为什么从书中世界走出来的读者们有着潜水员的神情,目光蒙眬,呼吸徐缓。他们需要少许时间以便重新回到现实世界。这就是为什么那些伟大的读者始终感觉自己青春年少的原因。他们的生命没有被某种使用时间的方式所消耗,他们将时间用在了听命于寻常时间以外的事情上。即便他们活到百年,仍然会青春永驻地辞别人世。每一次新的阅读都是一次在清凉海水里的潜泳,都是一个我们并非全然虚幻地征服了时间的时刻。
19、为了学习而读书
我们可以为了学习而读书。这是一个分外令人质疑的动机,至少在涉及虚构文学时。我们难道会要求一幅皮特·克拉兹的静物画来教我们十七世纪荷兰的郁金香文化吗?我们被告知:通过阅读大仲马的小说能出色地学到历史知识。是的,如果我们愿意的话。这是某些人的观点。但它是错的。我们在大仲马的作品里学到的,就是大仲马。
我对文学的偏爱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不由得对那些旨在教我学会某些东西的书籍产生反感。在我看来,那些书玷污了文学,正如我认为法国国营铁路公司退休员工的画展玷污了绘画一样。我宁愿跟人而非跟书学习知识。
20、为了不读(传记)而读书
大众中的一员(一位重要人士,这里所指的大众与他们的社会地位没有任何关系,大众是指那些一年所读书目不足五本的人)曾以世界上最天真的口吻对我说:“啊?普鲁斯特是同性恋?”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才读传记:为了不读书。
我目前正在读一位非常优秀的英国作家的传记。这部作品的遣词造句拙笨不堪。这是文笔出色的作家的命运,其生平由文笔拙劣的人撰写。这使他们回归常人状态。
而这也正是对艺术和文学焦灼不安的英国人酷爱传记的原因。传记似乎是在做出解释。
或者为了告诉读者本人:作家与平常人一样。或者为了试图发现创作的奥秘,从这一点来看,这些传记作品永远不够。就像我们的思想不会出现在X光照片上一样,艺术家顺利完成作品时所出现的那个天赐的时刻也不可能被一部传记作品捕捉到。从某种程度上说,传记遮掩了奥秘。
选自[法]夏尔·丹齐格《为什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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