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西方也有一句话,意思是说当你感觉无力的时候,你就要到传统中去寻找力量。
金宇澄:窥见语言的博物馆
我在修改《繁花》的时候,有一天想到我在1990年看的台湾的《光华画报》。
因为在1990年的时候,中国的这些旧建筑,门窗,旧家具,古代的篮子,都不是很值钱,这个时候两岸已经有了一些交易,所以《光华画报》记录了第一个大陆的旧东西的集装箱到达台湾的一系列照片的报道。
我为什么会觉得特别震撼呢?是因为打开这个集装箱的时候,台湾接这些货物的人,每个人都戴着白手套。而这些物件在大陆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是做货运的,他当时告诉我,海关会说,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检查,生怕你里边有什么东西。里边都摆得很好,一检查要全部搬出来。等到再把它放进去,有的东西就多出来了,不专业嘛,有时候甚至于用脚踹,实际有很多东西已经损坏了。
为什么我看的时候会觉得感动呢?这等于说是这些传统的元素,在某一个时代,我们大家都会忽略它,或者把它以很便宜的价格卖掉,但是过了很多年或者到现在,我们再来看待这些东西,我们就会觉得(看到)它的价值。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我们大量接受的就是一种现代白话,和翻译文本的教育,这两种标准的国语或者到后来的普通话写作、阅读和翻译文本的二手的这种熏染,到最后,当你要面对一个作品,你要去修改它的时候,你就会感觉无力:我究竟怎么来做?
所以呢,西方也有一句话,意思是说当你感觉无力的时候,你就要到传统中去寻找力量。就像这些旧的家具,我们曾经把它蒙上灰尘,把它忘记的这些东西,在五四之后把它摈弃掉的这些东西,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它放在一个小说里边,文学的,比如说鸳鸯蝴蝶派的一些词语,甚至里边的人物只要提到一本旧书,在这个书里边就会出现繁体字,他如果念一本旧书里边,三十年代的一个作家的一个旧诗歌,他的诗句都是繁体字。
有一个人叫小毛,他背诵一首宋词,他是拿了一本书,所以我接下来都是繁体字,什么原因呢?纪念繁体字。因为我们现在也没有繁体字了。
我们的普通话教育和上海话,大家写作都用普通话,作家和作家之间,不是很在乎的话,差别不是很大。但是在三十年代的时候还没有普通话,所以说很多人都会用自己的家乡母语,加上我们所谓的官话,用这种方式来写作,相对来说,每一个地方的人,他的措辞什么就会不一样。所以我在修改《繁花》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是用我们中国的文化元素。
古代文人有一句话叫“爱以闲谈而消永昼”,就是说,我们讲故事是闲谈,我们是来消磨时光。国外有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叫博尔赫斯,他也是这么说,他最喜欢的小说,文本,就是《一千零一夜》,他觉得文学的功能就是给人、给读者以消遣和感动,不是一种劝化的作用。那实际上我知道,文学也有一种劝化的类型,比如说像《伊索寓言》它有很多哲理,但是我觉得,比较符合我们中国的传统的文本,有一些就是讲平常的故事,一些笔记体的小说,它就没有那种特别宏大的、目标的东西,它甚至于像开一个超市一样,可以让你自己进去选择。
为什么我要做一个沪语思维的上海小说,就是要把里边外地朋友看不懂的上海字全部去掉。所以《繁花》里边,大家注意到了,没有“侬”这个字。“侬”在上海话里就是“你”。譬如说“伊”,这个字也没有,那是为什么?如果我是上海人,我打开一本书,里边到处都是“侬”啊,“伊”啊,还有上海话叫“伊拉”,就是“他们”,这个书我相信上海人都不要看。
而且上海话的味道也并不是一定你要逐字逐句地都依照它来做。我在写的过程中,因为用上海话思维,就会发现上海人经常讲的一句话,叫“不响”,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上海人经常在转述一件事情的时候,会说到这两个字,譬如说我去找我领导,讲了半天,我领导没意见,没有表态,他会说,我领导不响,或者我为了什么事情我跟我妈妈说,说了半天,我妈妈不响。
“不响”这两个字,在《繁花》里面大概用了一千三百多个,那么里边有一个最有趣的东西。
《繁花》就是这样,它会有这种,包括像不响,这种上海人每天要说十几遍的词,另外一个就是它的饭局,《繁花》里面有很多饭局,这个饭局说明了什么,就是我们的当下,我们的家里的客厅里,已经基本不接待客人了,我们很多的事情都是通过吃饭来交流的。那么这种我们吃过的饭里,实际你过了十几年,可能完全忘记了,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写成书,或者变成一个录像带告诉你说,你十年前有一个饭局,你要不要看,你肯定非常喜欢。
所以说《繁花》呢,我的目的是要消除这些语言上的障碍,使得外地的朋友能够了解上海的市民生活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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