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布洛赫：倒在纳粹枪口下的史学巨擘

马克·布洛赫

马克·布洛赫：倒在纳粹枪口下的史学巨擘

文\张绪山

　　在1944年春天的欧洲战场上，纳粹德国已经穷途末路。6月6日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后，心理已经崩溃的纳粹分子变得更加疯狂，对法国占领区内的抵抗力量的镇压也变得空前残忍。6月16日晚八点，纳粹分子用一辆卡车将此前在法国里昂地区逮捕的28名抵抗运动成员运往里昂郊外一个小村庄。九时许，机枪声响起，抵抗战士四人一组一组地倒在了小村庄外的一片田地里。在牺牲的抵抗战士中，有一位戴眼镜的满脸胡须的老年人，此人便是蜚声欧洲史学界的年鉴学派创始人之一—马克·布洛赫。

　　马克·布洛赫于1886年7月6日出生于法国里昂的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其父古斯塔夫·布洛赫是一位从事古希腊罗马史研究的大学教授，布洛赫早年的良好史学思维训练主要来自他的史学家父亲。布洛赫于1904年考入巴黎高等师范学院，1908年毕业，获得历史教师资格。在高师学习期间他结识了后来的合作者，同为年鉴学派创始人的吕西安·费弗尔。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布洛赫投笔从戎，参加了索姆河战役和马恩河战役。战争提供了他就近观察人性的难得机会。他以历史学家的敏锐眼光，观察与思考着他正在经历的一切。战壕里的士兵所面临的恶劣处境，战时新闻检查制度造成的错误信息的传播，让他体会到了一个准中世纪社会的环境，尤其是对集体心理获得了真切的认识，为他从事名著《国王神迹》的写作提供了灵感。战争期间，布洛赫作战勇敢，四次立功受奖，最终以上尉军衔退役。

　　1919年，布洛赫任教于刚从德国人手中收复的斯特拉斯堡大学。自此至1936年的17年是他一生中生活与学业都相对稳定且富有成果的时期。斯特拉斯堡位于法国东北部的阿尔萨斯省，德国占领时期，对校园与图书馆投入颇多，大战前藏书已达50万册，当时居世界第一。战后法国收复后，想把斯特拉斯堡大学建成对德国展示研究能力的窗口，也在经费上不惜投入。许多有才华的年轻学者集会于此，形成人才济济的局面。布洛赫在这里娶妻生子，过着相对安宁的书生生活，养育了6个子女，购置两栋房子。1920年12月以《国王与农奴》获得博士学位。

　　他随后又完成了几项影响深远的工作。首先，布洛赫在这里结识了众多奋发有为、学有专长的不同学科的学者。在多学科交汇的环境中，他有条件借鉴与融合社会学、经济学、语言学、民族学、人类学、心理学等学科的知识与手段，进行他所热衷的中世纪欧洲史研究。名著《国王神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与氛围中于1924年问世。其次，他与费弗尔发起了一项影响巨大的事业。1929年，二人合作创办了《经济与社会史年鉴》（Annales d’histoire economique et sociale）。从此，一个与传统史学不同的新流派（即“年鉴学派”）在他与费夫尔的指导下逐渐形成，势力不断壮大，发展成为影响20世纪世界史学潮流的重要学派。第三，1931年，布洛赫完成了《法国乡村史》。此书由1929年8月布洛赫在奥斯陆“文化比较研究院”所做的系列演说集结而成。它研究自中世纪到法国革命这一时期的法国乡村土地类型与农业文明形式，综合运用农业学、制图学、经济学、地理学、语文学、心理学、社会学与民俗学等多学科研究手段，开创了乡村史研究的新境域。

　　不过，这一时期的后段，布洛赫的生活也遭遇了诸多不如意。布洛赫两次申请法国最高学府法兰西学院的教职，均告失利；1933年，他身体也出现了问题，慢性风湿发作，手关节麻木；大学预算缩减，家庭负担日重；法国的反犹太的思想潮流开始显现，等等。

　　1936年，布洛赫接受巴黎索邦大学经济学教授职位，全家迁往巴黎。在巴黎期间，他完成了研究西欧中世纪社会历史的代表作《封建社会》两卷（1939-1940）。这部以年鉴学派总体史观为指导写成的学术巨著，将中世纪欧洲封建社会史的研究推向了空前的水准，出版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受到学术界高度赞誉，被认为是“为数不多的完美学术著作之一”，“论述封建主义的国际水准的著作”，“比绝大多数教科书更出色的‘教科书’”，“历史著作中的经典之作”。此时已是世界大战前夕。

　　1939年3月布洛赫前往布鲁塞尔、剑桥讲学。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德法开战，布洛赫旋即接到后备军人集结令，迅速回国。8月他离开巴黎，再次投笔从戎，以53岁的年龄入伍。法德开战一月，法军溃败，德国占领巴黎与法国大部分领土。布洛赫带家人前往中南部的自由区与流亡的斯特拉斯堡大学汇合，重新投入教学工作。但战时的教学已难如从前。此外，老母病弱，拖家带口，健康欠佳，生活困窘。在维希政权的压力之下，《年鉴》杂志不能再签署犹太人马克·布洛赫的名字。尽管处境恶化，但他拒绝离开法国。他认为留下来为法国而战，乃是他的义务。他后来写道：“我出生在法兰西。我饮着她的文化泉水长大。她的往昔与我已融为一体。我只能在她的大气里自由呼吸，我与他人一起，为保卫她的利益，已尽了全力。”

　　正如勒高夫所说，布洛赫具备“将自己的经历转化为历史思考的独特才能”，这一年他利用“充满危险的闲暇”对个人战时经历进行思考，写成了《奇怪的败北：1940年写下的证词》。他在缺乏常规工作条件——远离图书馆，缺乏必备的档案资料——的情况下，完成了对1940年法国大溃败之原因与特点的省察。在这份可能是迄今为止对大溃败事件所做的“最富有洞察力的研究”中，人们看到的是一部真正的史学作品，而不是纠缠于事件的记者式的战事报道。

　　尽管时局艰险，布洛赫的学术活动仍在继续。他为人们留下的最后一部实实在在的作品，是展现他喷薄才华的未完成的《为历史学辩护》（又作《历史学家的技艺》）。这部未竟稿大约写于1941年下半年和1942年上半年。由于担心不测局面，他将书稿抄写一份送给了费弗尔。该书的主旨在于探讨历史学的合法性，并“讲述历史学家如何及为何从事自己的职业”，用布洛赫自己的话说，是“一本工匠的便览”，“一本伙计用的手册”。这部历史研究法著作，以其高度的简洁质朴与处处闪耀的真知灼见，见证了这位大史学家对自己热爱的历史学及历史学研究活动之本质特性的思考，被后世誉为年鉴学派的宣言书。

　　1942年下半年，布洛赫加入抵抗组织，成为里昂地区地下组织的代表。1943年德军占领整个法国后，布洛赫成为了一名游击队员。1944年春，纳粹逮捕了里昂地区抵抗运动委员会的大部分成员。3月8日上午九时许，盖世太保的一辆车子开到他所在的房子附近，向面包店老板打听一位名叫布朗夏尔（Blanchard，布洛赫的化名）的中年人，面包店老板指了指前方拿行李箱的布洛赫，布洛赫遭逮捕，被投入蒙吕克监狱。盖世太保对他进行审问并施以鞭打、泼冷水、烧灼、拔指甲等酷刑。由于受伤且患上肺炎，布洛赫在医院呆了四个星期。出院后他在监狱里教狱友一些法国历史知识，打发时间。

　　现在到了本文开头的那个时间点：盟军攻入法国的第十天，1944年6月16日晚，布洛赫与其他抵抗运动成员一起遭到杀害。所幸，其中两人重伤未死，将布洛赫就义前的情形告诉了后人：布洛赫身旁的一位16岁少年，惊恐地对这位大学者说，这会很疼啊！布洛赫爱抚地拉着他的胳膊，平静地回答说：“不要怕，孩子，不疼的。”他带头高呼“法兰西万岁！”机枪声响起，一代卓越历史学家的生命戛然而止。

　　英国著名史学家M.波斯坦在为布洛赫的《封建社会》1961年英文版所写前言中写道：“如果布洛赫在战争中大难不死，他也许已经写成一部中世纪思想史的巨著，即《欧洲思想精神史的特征》，完成了他对中世纪史的论述。”（见《封建社会》上卷，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6页）布洛赫于1924年出版的《国王神迹》研究中世纪英法两国的国王与民众的心态与心理，1931年的《法国乡村史》研究中世纪法国土地使用模式，1939-1940年的《封建社会》全面研究欧洲封建制度；鉴于他晚年更加坚持“社会状态在本质上是心理状态”的信念，人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会重拾早年兴趣，写成一本《欧洲思想精神史的特征》，以完成他对中世纪欧洲之物质、制度与精神的全方位研究。但随着他的生命在纳粹枪口下的结束，这部名著永远不可能出现了。这是人类文化学术史上无可挽回的重大损失。

　　1998年，为纪念马克·布洛赫的卓越贡献，斯特拉斯堡的社会科学大学（第二大学）改名为马克·布洛赫大学。2009年1月1日，马克·布洛赫大学成为斯特拉斯堡大学的一部分。

　　作为公认的20世纪最杰出的史学家之一，马克·布洛赫的学术贡献具有持久不灭的影响力。近年来，无论是在国际学术界还是在国内学术界，他的早期著作《国王神迹》以其对英法两国国王的所谓超自然能力的独特研究受到广泛关注，赞誉之多、评价之高，甚至有超越晚期名作《封建社会》之势。作为历史人类学的开创性作品之一，《国王神迹》汉译本的问世，无疑会使人们更多地了解这位命运悲壮的史学巨擘的更多方面的学术成就，增加他在人们心目中的精神感召力。

（《国王神迹》，[法]马克·布洛赫著，张绪山译，商务印书馆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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